《乐队的夏天》正在经历一场慢性死亡
2023/09/15 | 作者 桑梓 | 编辑 陈祥
睽违三年,《乐队的夏天》(后文简称《乐夏》)重新归来。新裤子主唱彭磊从选手变为嘉宾,爵士乐歌手刘恋“乘风破浪”后再度登台。屏幕里还有熟悉的主持人马东,嘉宾大张伟、那英和张亚东。
三年恍然一梦,世界天翻地覆。站在2023年,《乐夏》把口号定为“享受音乐”,当乐队们逐一登台,观众仿佛回到了那个聆听《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的炎热夏天。然而,就像爆裂鼓手石璐已经退出刺猬乐队,《乐夏3》也变得不再让人惊喜,尊老爱幼、一团和气,却也显露疲态。
此时,对于《乐夏3》的评论,不可避免陷入尴尬。如果从作品角度而言,这一季缺少现象级的作品。不过,《乐夏3》能够回归就已经让人欣慰。本着看一季少一季的心态,许多乐评人其实都对它嘴下留情。但是,对于一档认真的节目,最负责的态度就是认真的评论,直面《乐夏3》的问题,也是在回顾当初让我们激动的那些音乐究竟从何而来。
告别反叛,《乐夏》变得老气横秋
我不忍心苛责《乐夏》。它曾是我在国内看过最好的音乐节目。但是,正因为吃过好的,心里有期待,你才会对平庸更加敏感。这就像你不会计较随便一个作家的新作达不到马尔克斯的水平,你知道他没那个能力。但如果有一个创作者曾让你感到惊喜,你总不免会为他陷入瓶颈期而感到五味杂陈。
《乐夏3》第一集,总体给人的感觉是不温不火。新老面孔就位,国内顶尖综艺制作班底保住下限,节目组为了保证话题度,请回了第一季的参与者Mr.miss。明眼人看得出,这是借主唱刘恋参加“浪姐”后的流量增加热度。除此之外,新裤子的彭磊坐上了嘉宾位,张亚东、大张伟是老面孔,那英也是综艺常客。唯一新鲜的,是因扫黑剧《狂飙》而当红的艺人高叶,她本人是一位乐队迷。
在参演阵容里,我最期待的并不是名头响亮的二手玫瑰,而是Nova Heart、超级市场这种风格鲜明的老牌乐队,以及八仙饭店麻园诗人这样的新鲜面孔。不负期待,Nova Heart被剪辑放在第一集末尾,相当于压轴位,可见它是当晚现场效果较好的乐队之一。
Nova Heart成立于2011年,由主唱冯海宁、贝斯手博譞和鼓手石璐(她也在刺猬乐队待过)组成。乐队主打独立电子舞曲,曲风邪典、迷幻、骇丽,有大卫·林奇电影和恰克•帕拉尼克小说的感觉。他们的早期音乐非常具有爆发力,是在中国乐坛中相对成熟的一支电子乐乐队。中途因冯海宁生育带娃,乐队工作暂停,参演《乐夏3》算是他们的一次重新出发。
在第一集的表演里,Nova Heart的演出是最成熟的,这不仅是因为技艺上的精湛,也在于主唱表现出最少的油腻和最多的真挚。相较而言,新学校废物合唱团的《再见琳妮尔》显得油滑,在旋律和编排上也没有过人之处,是一首流水线式的普通作品。同样的例子还有钢心和虎啸春,虎啸春这回演出很用力,听的人也知道他们用力,但舞台效果还不如寒朝表演完后的接受采访来得有趣。
第一集的演出里,有些已是网红成名曲,新鲜感打了折扣。有些阵仗很大,舞台和人都好看,却不如当初青涩莽撞、锋芒在身时惊艳。也有些小惊喜,比如康士坦变化球的《美好的事情可不可以发生在我身上》,但构不成节目整体质量上的质变。
到了第二集,大咖亮相,整体质量有所上升,但达不到质变。纵观首轮演出,超级市场表现最好。他们的演出真正是一件艺术品,是在创造意境,而不只是简单抒情或表达某种情绪。《乐夏3》请了很多网红乐队,他们在首轮为求稳妥都唱了自己最热门的曲子。但在技艺层面,超级市场反而更加锐意进取,而他们早在1990年代就已经出名。
超级市场成立于1997年1月,乐队早期成员包括“雨伞”田鹏(主唱兼吉他)、朱宇航(DJ兼主唱)、王勇(DJ兼鼓手)。它被誉为中国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电子乐队,坊间传言也是摩登天空成立时的三大元老乐队(另外两支是新裤子和清醒乐队)之一,代表作有《恐怖的房子》《标本》等。
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田鹏与音乐人龙宽组成新组合。田鹏化名九段,这个组合就叫“龙宽九段”。他们的代表作,也是第一张专辑,名叫《我听这种音乐的时候最爱你》,这张专辑曾在音乐风云榜上斩获最佳新人奖。但在领奖时,田鹏说了一句:“我为我的超级市场乐队所在的摩登天空旗下的所有乐队没有获奖难过。”话音刚落没多久,导致龙宽九段被唱片公司强行解散封杀。
超级市场诞生已经26年,成员多次换人,但核心田鹏一直在坚守,他没有迎合潮流,而是坚持打磨自己热爱的音乐形式。在《乐夏3》的舞台里,蒙古族乐队安达组合也提供了另一种“音乐可以是什么”的回答,他们的呼麦、马头琴丰富了《乐夏》的舞台。
比较遗憾的是,年轻且同样不媚俗的绝对纯洁、鬼否,早早被淘汰。他们反高潮、实验性的唱法,并没有被大众乐迷接受。当先锋乐队迅速被淘汰,《乐夏3》的评选机制其实值得反思。赋予大众乐迷过高的投票权重,究竟是真正的公平,还是有可能造成对音乐丰富性的牺牲?
如果我们认可音乐是一门艺术,专业的音乐就是有门槛的。那么,专业乐迷、乐队创作者的声音,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他们比大众更早发现前卫作品的革命性。但是在《乐夏》的投票机制里,他们的声音没有得到相应的权重。
其结果就是,大牌乐队、网红乐队在首轮能够轻松过关,而玩小众形式的乐队早早被淘汰。于是,《乐夏3》变乖了,也更无趣了,像是好学生在做文艺汇报表演。
节目依然稳定,只是少了惊鸿时刻
回顾前两季,《乐夏》成功的关键,是好作品倍出与成功的人物塑造。
如果我们把综艺看作一台戏,让观众记住这出戏,并忍不住不断讨论的就是它有精彩的情节和立得住的人物,这跟故事的内在逻辑是一致的。所以一档节目要出圈,经常伴随着三个特征:名场面(有利于病毒性传播的梗)、争议人物、高光作品。《乐夏》第一季三者皆有。
名场面如朴树到点下班回家睡觉,刘恋即兴编词diss马东;争议人物如盘尼西林乐队主唱张哲轩(小乐,他在节目里和大张伟互怼引人热议);高光作品则数不胜数,刺猬、新裤子、海龟先生、九连真人等可谓强强对话,令人每一期都忍不住追下去。
那是实打实用质量说话的一季,是国内音综的标志性时刻。它不仅是第一档现象级的国内乐队综艺,也为大众科普了乐队常识、输出文化议题,扮演了“音乐科普中介”的角色。在那绚烂的夏天,《乐夏》如焰火般美丽。刺猬乐队那首《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标识了《乐夏》的气质,那是一种不向现实低头的理想主义。
到了《乐夏3》,有个性的场面变少了。大家变得老气横秋、尊老爱幼。节目组拿捏着京圈话术,划定权力边界。乐队之间也彬彬有礼、和气生财。
二手玫瑰被捧得俨然滚圈OG,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梅西屈尊参加美职联。其实,梁龙这些年流连娱乐节目,二手玫瑰的音乐造诣原地踏步。
《乐夏3》依然稳定,只是少了惊鸿时刻。这种时刻,在音乐上譬如《乐夏1》新裤子的《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乐夏2》重塑雕像的权利的《PIGS IN THE RIVER》。在戏剧性上,它譬如五条人荒腔走板打破一本正经,像是两个野孩子撕下了皇帝的新衣。
《乐夏3》其实延续了过去两季的基调,节目组也许不是刻意的,但的确不自觉地构建了一个以北京文化为中心的权力场域。在北京常驻的权威人士身居高位,北方乐队占据多数。南方乐队以方言乐队或小众乐队的面目出现,女性音乐人在这个场域,被视作多元化的补充,但也仅仅被划定为补充部分,而不会真的让南方乐队和女性音乐人在数量上与北方乐队分庭抗礼。
节目播出后,《乐夏3》被许多观众批评的一点,就是整个现场氛围哪怕故作多元,但那种北京滚圈的气息仍是扑面而来。那种北京胡同的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吆喝许多美女点缀在旁,听他们装腔耍酷回忆潇洒过去,看他们自以为很有个性,其实油劲儿飘出屏幕的那股熟悉的味道。这是他们的自由,但如果味儿太重了,也要允许观众有批评的自由。
2023年8月10日,北京,原创音乐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第三季举办开播前的媒体看片会。二手玫瑰乐队(梁龙、李自强)、MR.Miss乐队(刘恋、杜凯)、回春丹乐队(刘西蒙、郭威伦、简丹)等乐队成员,和主持人马东合影。
《乐夏》面临自己的“三年级难题”
《乐夏》遇冷,并非孤例。近年来,国内音乐综艺出圈的并不多。
《中国好声音》第一季,曾经在2012年掀起讨论热潮,现在已经变成炒冷饭节目,如今更是因为李玟事件而丑闻缠身。《我是歌手》当初是国内制作水准最高的音乐综艺,谭晶、李玟、李克勤、孙楠都在此献声,如今这档节目已经销声匿迹。近几年除了《乐夏》外,算得上出圈的音乐节目,要数主打港乐怀旧的《声生不息》第一季,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季已有瓶颈趋势。
音综难以出彩,几乎是综艺制作者的一个共识。一来互联网音乐形式多元,观众要支持一个歌手,大可以购买电子专辑、奔赴线下演唱会、音乐节、LiveHouse,焉论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对于音乐工业的冲击。
从前80后、90后通过唱片、卡带知道一位歌手。李宗盛、张学友、周杰伦、陈奕迅等都具有大众辨识度。而今音乐受众分层严重,听抖音神曲的跟听朋克、摇滚的未必是一拨人。不同音乐审美的人各自为营,抱团取暖,市面上很难再有新秀音乐人获取大众公约数。创作者终归是音乐综艺的立足之本,音乐受众分层严重,创作者难以仅凭作品被大众认识的现状,直接影响到音乐综艺人才上的革新。
举个例子,如果从音乐性上来说,蛙池、海朋森这样的乐队,是明显优于抖音热门曲目缔造者的,在收听量上却截然相反。大众要了解前者需要推手,可是如果推手以流量为第一标准,那便适得其反,当下真正稀缺的音乐人反而被流水线产品制造者所覆盖。
国内音乐市场不景气,新人上升渠道有限,《乐夏》可供甄选的人才库随之变小,一些优秀的音乐人也因为种种原因无缘《乐夏》。比如富有人文关怀、早已被乐迷熟知的万能青年旅店,新发行的《冀西南林路行》宛如一部音乐写的短篇小说集。他们不需要《乐夏》证明自己,但《乐夏》需要他们来提升品质。只可惜三季下来,万青都没有参加《乐夏》。
同样可惜的是蛙池,由于专心制作新专辑,他们拒绝了《乐夏》的邀约。蛙池是我近两年来格外喜欢的一支年轻乐队。他们在2017年成立于东莞虎门,词曲灵动,不拘一格。代表作有爆发力极强的《哑牛》,也有曲声婉转、富有层次的《夜长梦多》,后者也收录在网剧《漫长的季节》片尾曲里。
《乐夏》面临自己的“三年级难题”,当综艺的新鲜感过去,那道坎儿迈不过,一档综艺基本就到了自己的黄昏。当我在看这档节目时,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这份感觉实际上和当初看《奇葩说》最后几季有点像。变无聊了,可是,又不舍得它消失。以至于《乐夏3》第一集,我最有感触的不是音乐,反而是马东提到了《奇葩说》。当初《奇葩说》潦草散场,制作方、观众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公共辩论娱乐化,谢幕的还是要谢幕。
我喜欢《乐夏》第一季的感觉,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能感受到,站在台上的是一群活人,他们充满个性,他们率性洒脱。这样的节目在当时让人耳目一新,当时有很多音乐综艺充斥着套路般的“假”,选手和导师扮演着符号般的角色,像是在演戏,却让人感到乏味。比如选手和导师认识,却要在台上装作第一次见面,歌曲播放后,就要插入一个励志故事,走感动路线。但是《乐夏1》就是用作品说话,一夜成名的故事在这里上演,也有刺猬乐队、新裤子乐队这样乐队圈熟悉的面孔,归来仍是当年模样。
《乐夏1》其实打破了一种刻板印象,那就是独立乐队不要上综艺节目,小众乐队要和大众流行文化保持距离。很多乐队犹豫上综艺,就有这样一个原因。但乐队本身就是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乐队不是庙堂之高,乐队是江湖之远,而深刻的东西也不会因为它被更多人看到就磨损。
像重塑乐队,他们上《乐夏》之前和之后有什么区别吗?他们依然如故,只是作品被更多人看见了。相反,小众有时候是普通作品的遮羞布,小众即高级这种观念本身也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乐夏1》打破了这种二元对立的叙事,它让乐队再一次置身于公共讨论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九连真人重回《乐夏》,他们说自己是“乐夏系乐队”时,我能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而当他们说到回归的理由,是听说《乐夏3》就是最后一季,他们想回来看看时,我注意到马东其实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他很聪明地避重就轻,但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乐夏》的生命力还远没有到说再见的时候,关键在于节目组能否直面当下的瓶颈,大胆地对乐队阵容和赛制进行革新。《乐夏》说到底是一档音乐节目,作品好不好,乐队是否有趣,节目组又能否将有趣的人组合在一起,捏合成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些元素决定了《乐夏》的好看程度。
如果《乐夏》做到第三季就草草收尾,那会是一个莫大的遗憾。毕竟中国出色的音综本就不多,能够给予年轻乐队舞台,让他们被大众看到的机会更是难得。而我仍记得那年夏天这档节目带来的感动,在《乐夏》的舞台,曾经打动我的是一种宝贵的理想主义,是“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也是“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更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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