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公司自制电影《俄罗斯方块》，在2023年3月31日上线，将观众带回了那个世界格局剧变的电子游戏黄金时代。《俄罗斯方块》的直接灵感来源，是1950年代一位美国教授发明的拼图游戏。

游戏设计者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Alexey Pajitnov）加入的动态元素，埋下了日后大火的种子。当然，这款游戏之所以能长盛不衰，离不开任天堂的积极营销，以及美国合作伙伴荷兰裔软件工程师亨克·罗杰斯（Henk Rogers）的多年IP经营。

不过，对帕基特诺夫这位热爱解谜游戏的技术宅来说，《俄罗斯方块》只是他人生旅途中开发过的众多游戏之一。正如他在1989年接受苏联当局的电话采访中所说：“我会做游戏，然后寄给你们。争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从五格骨牌到四格网球

《俄罗斯方块》的开发者之一帕基特诺夫，讲过两个关于游戏缘起的小故事。

帕基特诺夫有一天去水族馆，被两只比目鱼迷住了。美国作家戴维·谢弗（David Sheff）在《游戏结束》书中写道：“一只鲽鱼从白色卵石上划过，在他（帕基特诺夫）眼前发生了变形，鱼身上的橙色斑点仿佛被漂白了一样。又有一条棕斑比目鱼漂浮在藻床上，身体变成了淡绿色。”受此启发，帕基特诺夫萌生了开发一款基于变形的游戏的想法。

又有一天，帕基特诺夫在林荫大道上遛弯，偶遇路边小贩在卖各种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一把中国折扇。他从侧面完全看不出图案，只是白底上有不规则的红黄色块而已。但当他展开折扇时，一只金光闪耀的丹顶鹤瞬间映入眼帘。这便构成了《俄罗斯方块》的另一个核心要素：识别。换句话说，玩家要从无意义的堆砌中找出有意义的图形。具体到游戏进程中，就是将零散的图形拼出整行。

这两个故事可谓传奇，也相当符合艺术家或创业者的灵感故事模板。不过，如果稍加推敲的话，这番说辞是难以自圆其说的。

首先，比目鱼故事中发生变化的是颜色。《俄罗斯方块》最初的版本是在Electronika 60上开发的，这是一款1978年投产的机架式电脑，不支持位图和彩色显示。因此，帕基特诺夫只能用方括号来表现方块，也就是“[ ]”。直到初代版本开发完成后近2年，移植到IBM PC上的《俄罗斯方块》，才有了彩色几何图形显示功能。

其次，如果按照“中国折扇”故事的说法，帕基特诺夫应该会开发出一款类似七巧板的拼图游戏。《俄罗斯方块》的组件太过简单，而且规则是拼成整行就消除，并不需要玩家在头脑中构想出图案。

与其说《俄罗斯方块》玩家是建筑师，不如说更像餐厅服务员。一拨餐品上完之后，就可以从服务员头脑中清除，注意力转移到下一拨要送的菜上。玩家要做的不是识别和创造复杂的图案，而是完成循环往复的简单任务。

那么，《俄罗斯方块》的灵感来源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隐藏在游戏的名字中。

《俄罗斯方块》的本名是Tetris。今年新出的同名电影，借主角——软件工程师罗杰斯之口，解释了这个词语的意义与缘起：Tetra+Tennis。Tetra是希腊语词根，意思是“四”，因为游戏里所有下落组件均由四个方格组成；Tennis就是“网球”，因为帕基特诺夫喜欢打网球。

这个说法很直观，在中文世界也非常流行，却并不完整。《游戏结束》一书中介绍，Tetris是Tetramino+Tennis。曾参与《俄罗斯方块》开发的瓦迪姆·格拉西莫夫（Vadim Gerasimov），也在回忆录中印证了这一说法。

在说明什么是Tetramino之前，不妨先来看另一款名叫Pentomino的游戏。游戏目标是用18块图板拼满一个平面，每个图板都由5个方块拼成，包括十字形、丁字形、一字形。其中还有12种图板是两两轴对称的关系，比如左L形和右L形。

这款游戏，是1953年由美国数学教授所罗门·格伦布（Solomon W. Golomb）发明的。名字里pento是希腊语里“五”的意思，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的“五”用的就是这个词。-omino则是domino的缩写，也就是多米诺骨牌的意思。因此，这款游戏的中文译名通常叫“五格骨牌”，或者五连方。

五格骨牌与俄罗斯方块的共同点，一目了然。两者都是在一个平面里填充由若干方格构成的组件，而俄罗斯方块里的“旋转”与五格骨牌的“轴对称”也是等价的。从组件层面来看，俄罗斯方块是五格骨牌的简化版，从五格变成了四格。正因如此，帕基特诺夫才将Tetramino作为游戏名称的一部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俄罗斯方块》是一款抄袭游戏，或者将一款早已存在的桌游搬到计算机平台上。用一句话来概括，五格骨牌是一款慢节奏的静游戏，而《俄罗斯方块》是一款快节奏的动游戏。

正如将《俄罗斯方块》引入主机市场的亨克所说：“《俄罗斯方块》的核心就是决策，每次按键都是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过程一开始是慢慢的，但随后会越来越快……你坐在游戏机前，接着到了某个时间点，你的大脑突然就开启自动驾驶模式了。”

五格骨牌的典型体验则恰恰相反。玩家慢悠悠地坐在一块板子前面，拿着18块积木，尝试各种不同的拼合方式，享受一两个小时的悠闲时光。它适合小学生智力开发，却不能让人产生随时随地打一把的冲动。

有了这样的认识，帕基特诺夫将五格组件改为四格的选择也就容易理解了。《俄罗斯方块》的不重复组件形状只有7种，而五格骨牌有12种。形状数量太多，玩家就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想象和思考一个基本问题：这两个组件拼起来是什么形状？

于是，游戏过程难免就会被频繁打断，自发决策和快速结果反馈带来的快感也就荡然无存。这是帕基特诺夫经过长时间试验得出的设计，虽然简单，却从侧面证明《俄罗斯方块》确实是一款原创性的游戏。

《俄罗斯方块》剧照

玩《俄罗斯方块》，游莫斯科红场

从帕基特诺夫本人的视角来看，《俄罗斯方块》原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他漫长游戏开发历程中的作品之一。

帕基特诺夫生于1955年，父母都是作家，本人自幼喜爱数学。24岁大学毕业后，他进入苏联科学院下属的柯尔莫哥洛夫计算中心，参与研究语音识别。单位引进新计算机时，研究人员会开发小程序来检验新设备的计算能力。游戏也是程序，帕基特诺夫就趁着这个机会，开发了一系列游戏，1985年问世的《俄罗斯方块》只是其中之一。

这些游戏本身大多都没有保留下来。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从帕基特诺夫得知《俄罗斯方块》具有可观的潜在商业价值之后，他就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了这款游戏上，对其他已开发或开发中的游戏都不再上心。

不过，有一款游戏还是幸运地保存了下来，那就是Antix。它是1980年代流行的街机游戏《Qix》（中文译名为“天蚕变”）的仿制版，玩家要控制一个可以拖出轨迹的光标，在躲避屏幕上出现的障碍物的同时，圈占足够大的区域。

除此之外，从当事人的一些回忆中，我们也能窥见蛛丝马迹。格拉西莫夫说，帕基特诺夫“卖出过几款与心理学相关的游戏”。事实上，《俄罗斯方块》最早的玩家中，就有弗拉基米尔·波希尔科（Vladimir Pokhilko）。波希尔科是帕基特诺夫的老朋友，也是一名临床心理学家，曾多次使用帕基特诺夫开发的游戏进行心理学研究，《俄罗斯方块》只是其中之一。两人后来还合作开发过娱乐软件，比如一款水族馆模拟游戏。

从上述经历中就能看出，如果只是在帕基特诺夫手中的话，《俄罗斯方块》充其量是他开发的众多自娱作品中的一个。它最多能够通过算力测试、技术交流之类的渠道，在有限的专业人群内部流传，成为早期电子游戏发展史上的一个醒目注脚。《俄罗斯方块》能取得今日的成就，离不开任天堂的大力营销和罗杰斯的多年IP经营。

1989年3月，凭借500万美金预付款和优厚的版权金，任天堂成功从苏联当局获得了授权。但是，当时美国市面上已经有天正版《俄罗斯方块》在售了。三个月后的6月15日，任天堂北美分部赢得了与天正的版权纠纷，将后者推出的卡带下架。至此，任天堂终于赢得了《俄罗斯方块》主机版权大战的决定性胜利。7月，任天堂版卡带上市。紧接着，一连串营销活动就上线了，其中就包括1990年3月初启动的任天堂世界锦标赛。

在长达9个月的多轮赛程中，锦标赛共计在全美29座城市开展。比赛规则也很简单，在指定游戏中拿到尽可能高的分数就可以了。12月决赛共有三款游戏，除了《超级马里奥兄弟》和1987年的《红线赛车》外，剩下的便是《俄罗斯方块》。

《红线赛车》当时已经在美国取得了优秀的市场成绩，全球总计售出196万套。《红线赛车》的开发商，是当时关系与任天堂非常融洽的史克威尔。而且作为第一款支持3D眼镜的任天堂游戏，它自然得到了老任的大力支持。相比之下，锦标赛启动时，《俄罗斯方块》上市才刚刚半年时间，堪称新锐。

在圣诞节促销、赛事等营销活动的推动下，《俄罗斯方块》迅速登上任天堂十大热销游戏榜，并保持了超过一年时间。在当时，喜人的销售业绩还不能为帕基特诺夫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但他依然兴奋不已，因为他无意间充当了东西文化交流的使者。

《俄罗斯方块》的开场图片是莫斯科红场和瓦西里升天教堂，开场音乐是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剧《胡桃夹子》中的片段《糖果仙子舞曲》。通过这款游戏，成千上万名美国儿童接触到了万里之外的异域建筑与艺术。尽管在孩子们嘴里，彩色洋葱状的教堂顶是“《俄罗斯方块》塔”，柴可夫斯基的名曲是“《俄罗斯方块》曲”。

不仅如此，锦标赛胜利者还能获得苏联10日游。路线包括基辅、列宁格勒，还有“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的故乡”莫斯科。

方块先生与方块医生

2023年，在接受美国加州KCRW广播电台采访时，罗杰斯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人们有时管我叫方块先生。这时我会说，‘不，我不是方块先生。’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才是方块先生。我是方块医生，因为是我这么多年来在给《俄罗斯方块》续命。”

1989年，帕基特诺夫开发了俗称《俄罗斯方块2》的Welltris。它可以看作是将初代的规则延伸到了三维空间，四格形状除了可以落到底部平面以外，还可以放到向上延伸的四面“井壁”上。从此之后，《俄罗斯方块》基本成为了帕基特诺夫人生中的一段过往，尽管他在1997年有限地参与了N64平台上另一款类似规则游戏的制作。

他于1996年入职微软，主要精力投入到了新的益智解谜游戏开发中。2023年3月31日，他与罗杰斯一起接受采访。当被问到他为什么在1989年将《俄罗斯方块》的版权交给苏联软件与硬件进出口部（ELORG）时，他表示：“我意识到这不是我的最后一款游戏。我确定未来可以凭借《俄罗斯方块》的知名度获得回报。”

他做到了。他为Windows和Xbox平台制作了多套各不相同的解谜游戏，尤其是拼图游戏《Hexic》。本文开头讲述的两个灵感故事未必贴合《俄罗斯方块》本身，却能在帕基特诺夫生涯中开发的其他游戏中得到印证。这既是幸运的巧合，同时或许也根植于帕基特诺夫的本性。

相比之下，罗杰斯是真正把《俄罗斯方块》当作IP来经营的，而且一直延续至今。他做出了三方面的努力：版权、品牌、产品。

1996年，帕基特诺夫与ELORG的版权协议到期了。通过谈判，罗杰斯和帕基特诺夫成立了俄罗斯方块公司（The Tetris Company），两人与ELORG各持有一半股份。这家公司牢牢掌握着所有《俄罗斯方块》游戏的授权，尤其是2006年罗杰斯收购了ELORG的股份之后。随着手游时代的到来，《俄罗斯方块》从2008年开始接连对苹果和安卓平台上的多款山寨换皮《俄罗斯方块》游戏提起诉讼，均取得胜利。2010年，谷歌更是一举将35款涉嫌侵权游戏下架。

在品牌建设方面，罗杰斯做出的最重大努力，是1997年设计的《俄罗斯方块》图标。在此之前，《俄罗斯方块》的各家授权厂商都有自己的想法。PC版图标采用了俄文字母，还配上了镰刀斧头。雅达利版的“R”是反写的。任天堂版采用了粗衬线体，也就是字母笔画的起始和末端有粗装饰线，以至于字母T看起来像火车的工字梁一样。

罗杰斯认为，这种各行其是的混乱局面不利于《俄罗斯方块》的发展。于是，他在获得版权的第二年就推出了一款颜色鲜明的图标，而且将其置于醒目位置。在接下来的32年里，所有《俄罗斯方块》系列游戏都统一使用这款图标，直到2019年的35年纪念版新图标推出。

最后，罗杰斯先后成立了两家游戏公司：蓝色行星和俄罗斯方块在线。迄今为止，两者合计推出了不低于20款《俄罗斯方块》的衍生作与续作，在原有玩法的基础上开发出了许多新花样。

与此同时，罗杰斯对授权游戏的质量也有一定的把控。他在采访中表示，他要求所有授权开发商必须“优于迄今为止上市的所有《俄罗斯方块》游戏”。一个新案例就是任天堂2019年发行的《俄罗斯方块99》，它融入流行的大逃杀游戏元素，可以支持100名玩家同场竞技。客观来说，这些作品的原创性未必十分突出，但确实起到了为《俄罗斯方块》这个陈年IP续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