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场饭局,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2023/08/2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所谓“饭局”,最直白的解释是宴饮、聚餐之意,但“饭”与“局”组合在一起,涵义却未免有点诡异,因为“局”这个字,在汉语的释义中包含着处境、情势与圈套的意思。
在中国,有一个很常见的说法,赴一场饭局,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意思是,在别的地方所办不成的事情,只要组一次饭局,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可见饭局中暗藏着某种玄机,举凡人脉、资源、机会,都是在饭局中聊出来的;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更能起到增进情谊、联络感情的作用。可见饭局之于中国人,远不止吃顿饭那么简单。
对于中国人来说,饭局的重要性乃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当我们读过英国人类学家香里·奥康纳的饮食专著《无尽的盛宴》时,却会发现,饭局不仅对于中国人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对于外国人也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不仅对于现代人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对于古代人也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
这是一部以饮食为透镜,探究古代饮宴活动,以及与这些饮宴活动相关的包括人物、事件、文化、环境等内容的历史人类学著作。作者以微观视角聚焦古代不同国家和地区的饮宴活动,既是为了以饮宴为切入点,将古代世界的身体与精神、社会与自然、神话与宗教、魔法与信仰连接起来;同时也是以一个具体而微的细节,扩展到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各个领域,来探索人类社会的本源。
中国人常说“民以食为天”,奥康纳则认为,所有社会,无论大或小,简单或复杂,都离不开宴会。的确,饮宴处于生物物理和社会文化的交叉口,它既连结了社会、物质和神,也必然透露出其中的等级、仪式等关系网络。所以,奥康纳才会说,融入和理解一个社会的最佳途径,就是出席一次宴会。
建立在面包和啤酒之上的两河文明
美索不达米亚意为“两河之间的土地”,它位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地理位置包括现今的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叙利亚和科威特的部分地区。生活于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人,乃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民族之一,他们以发明了啤酒和面包而著称,当野蛮人尚且刀耕火种、茹毛饮血时,他们已经开始享用美食和美酒。
如果说是饮食、宴会和神明将苏美尔人的身份和社会凝聚在了一起,那么他们定居的城市,就是建立在面包和啤酒之上。
在美索不达米亚,正是对谷物的种植,要求当地的族群有定居的地方和集体的协作,从而促进了城市的形成。与所有的农耕社会一样,面包是至善至美的食物,既可以作为日常饮食的一部分,又能够与诸神共享;既可以用作“薪酬”,供应给那些新兴官僚机构中的管理人员,又能够当作他们文化身份认同的一部分。
而啤酒作为“液体面包”,且不说其营养价值可圈可点,它同时也以饮宴活动为契机,将人与人、人与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对于苏美尔人来说,宴会和啤酒,构成了他们人际关系的核心。他们认为,是众神为他们提供了饮食,只有供养众神,人们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食物。所以,他们将供养众神作为获取神明庇佑的条件,城市则成为他们生产、分配和享用饮食的机器,众神、国王、城市和民众密不可分,饮食是他们之间的连接点。
而国王则以神的代言人行事,饮宴成为他用以巩固社会秩序的工具,无论外交,还是内政,借由频繁举行的宴会,帝国面临的所有问题,都能够得到顺利的解决。
大约在公元前二十世纪前后,苏美尔人建立的帝国被古巴比伦王朝所取代,随之亚述人与他们分享了美索不达米亚的领地。公元前609年,新巴比伦占领了美索不达米亚,直到公元前539年,波斯国王居鲁士占领巴比伦,美索不达米亚遂成为波斯帝国的一部分。
亚述人以暴烈和野蛮载入史册,亚述纳齐尔帕二世曾经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宴会。这次宴会历时十天,共有69574位宾客出席。在食物的清单中,除了100头肥牛、1000头小牛、14000只绵羊,以及大量的羊羔、埃雅鲁鹿、鸭子、乌苏鸭、鹅、麦斯库鸟、鸽子、斑鸠、鱼之外,另外还包括10000壶啤酒、10000囊葡萄酒、10000个容器的谷物和芝麻,以及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植物、牛奶和饮料等等。
宴会囊括了彼时世界上的精英阶层,酒食来来去去,娱乐节目纷纷登场,各种阴谋诡计和政治磋商也在欢乐的气氛中暗自进行着。在后世作家们的笔下,这次史诗般的宴会其实象征着这个东方帝国的江河日下,正是极端的感官享乐和挥霍浪费,最终导致了帝国的毁灭。
接踵而至的居鲁士二世被称为波斯帝国第一位伟大的君王,人们普遍认为,他的征服欲与其贪婪的食欲不相上下。他和他的继任者都把饮食当作自己的主要武器之一,一方面是武力征服,一方面将巨大的筵席当作一种分配权力、资源与财富的手段,彰显国王的仁慈之心。
国王的宴会方式反映了彼时的政治状况,出席者所穿的衣服、使用的餐具、获得的食物……无不象征着他们受国王宠信的程度。而国王则常常坐在帷幕之后,故意与他的属下拉开距离,“他能够看到他人,却不被看到,这是对于等级和权力的终极宣示”。
希腊文明的核心与蒙古饮食的意义
“我想不会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场面了,节庆气氛感染了所有人,与宴者在厅堂落座,听吟游诗人咏唱,面前的餐桌上满堆面包和肉,执事者从碗中舀酒,斟满他们的酒杯。在我看来,这就是尽善尽美。”《奥德赛》中的这段文字,可谓准确地描述了一个与及时行乐相关的典型的希腊场景。
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世界,其实是由共食共生关系的仪式构建的。有证据表明,希腊精英阶层经常举行宴会,以确立统治地位,并在亲属和朋侪之间建立社交网络。宴会是他们除了战斗之外的最为频繁的活动:一边是长矛,一边是美食;一边是战斗,一边是盛宴,构成了希腊勇士日常生活的常态。
领袖们借宴会展示财富和权力,以获得声誉,提高权威,建立忠诚,缔造联盟;普通人借宴会激发同伴情谊和参与精神,从而创造和延续了社会群体和身份认同。可以说宴会和战场,是荷马史诗中的一对权力竞技场,是能够标志和推动社会行动的事件的发生地。
事实上,对于希腊人来说,饮宴和交谈,战斗和政治,始终都是密不可分的,若被禁止上桌,就意味着被排除在权力圈之外。从这个角度上讲,是饮宴创造了希腊人的共同体,进而塑造出群体团结起来的动力,并将神圣和世俗连结起来。
所以,奥康纳认为,体现希腊文化的建筑固然是体育场、市集和神庙,但其中最重要的机制,却无疑是希腊版无尽的盛宴。
与高度发达的希腊文明相比,蒙古人常常被称作“无立锥之地而常常迁徙的人”或“被遗弃的人”。作为一个游牧民族,蒙古人炖煮大块肉和肉汤的饮食方式,乃是由严酷的自然环境和社会因素所决定的,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四处漂流,并因之饱受歧视。但蒙古人同时又是第一次全球化的创造者和现代世界的缔造者,是第一种世界性烹饪体系的创建者。
对于蒙古人来说,1240年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正是在这一年,蒙古人有了正式的文字历史《蒙古秘史》,其中记述了一个改变了蒙古民族命运的王朝的开端,同时也记录了一些基本的草原食谱和烹饪方法。
在《蒙古秘史》中,许多决定蒙古人命运的关键事件,都是围绕着饮食展开的:遭受排挤的铁木真兄弟四处觅食,在逃亡保命的同时,开始集结一群由血盟兄弟组成的队伍,并通过对食物的分配建立等级制度,逐步将其打造成一个强大而忠诚的战略联盟。从而清楚地显示出游牧民族的组织结构,在多大程度上依赖有效的中央化食物供给和控制。
事实证明,蒙古人的饮食方式完美契合了他们早期的生存状况,是分享稀缺资源、协商并维持部落团结的可靠方式。但同样不容否认的是,当蒙古人最终放弃了这种饮食方式,进而醉生梦死、靡费过度时,他们建立的庞大帝国亦随之走向衰落,终于烟消云散。
传统的中国宴会与打开国门后的日本饮食
作为世界文明古国之一,中国的饮食文化既源远流长,又独树一帜,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精致和最博大精深的烹饪体系。自古至今,中国人一直把在高档餐馆进餐,当作一种享受和特权,对于他们来说,餐馆既是一个庆祝重要事件的场所,又是一个捍卫正宗和延续性的文化堡垒。
中国的饮宴传统,可以追溯到三代时期仪式典章所规定的礼仪规范,在彼时的中国,正式宴会对于各个层级的公务、出使、访问、地区集会和军事会议的运作,均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而在这些宴会中,无论是食器、酒器或者其他物件的摆放,还是出席者所坐的位置,乃至上菜的顺序等等,也均代表着社会等级的差异,或有着某种宗教的象征。
世俗和神圣之间的关系,同样是通过食物得以确立的,餐桌与祭坛,构成了一个彼此相连的礼仪世界,甚而发展成为一种渗透着宇宙论的烹饪体系。其中,“五味”呼应着五行,与季节相对应;另外,还有很多食物呼应着“阴”、“阳”、“气”等观念,大到国家兴衰,小到人体健康,都可以通过烹饪的方法和食材的调配得以修正,是为一个文明赖以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规范。
众所周知,日本与中国有着紧密的文化血缘,中国的饮食文化自然也深深影响着日本的饮宴。早期的日本饮食朴素而简单,到了室町时代和江户时代,逐渐形成了一种精致与华贵的风格,诸如本膳料理,每道“膳”都由精美的食材精心做成,而且都有特定数目的菜肴。
一道道美食先被摆放在小桌上,然后端到宾客面前,既供品尝,又可观赏,而上菜的顺序、宾客所坐的位置,以及菜肴的数量和品种,都根据用餐者的地位而各不相同,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等级的物质化体现。
近代以来,日本迫于西方的压力打开了国门,新的食物、烹饪技法和饮食观念也随之更新。吃肉乃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项变化,出于宗教的原因,古代日本曾经多次下达“肉食禁令”,到了明治维新前夕,肉食却成为改善国民健康的核心,不仅日本国民趋之若鹜,就连明治天皇也将肉食当作新宠,并将这一喜好在宫廷声明中公之于众,以激发一般民众对于肉食的兴趣。日本的工业化进程,正是在饮食的变迁中拉开了帷幕。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