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流亡:托马斯·曼和他一生的忏悔
2023/08/05 | 作者 谈炯程 | 编辑 陈祥
距今90年前的1933年,随着纳粹主义病菌蚕食它祖国的进程日渐加速,德国作家、192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被迫踏上流亡之旅。随之,一场争夺德国文化的暗战,在曼氏与纳粹间展开。离开德国初期,他曾向“文明世界”宣告:“我在哪,德国文化就在哪。”但因为种种政治分歧,直到生命最后,这位文豪也不愿回到他那背负了法西斯原罪的祖国。
一个写作者与知识人的形象如是在我们面前显影,旅居海外,晚年的托马斯·曼一直在日记里谈论歌德。尽管他已经透过长篇小说《绿蒂在魏玛》达成了自己与这位文学巨擘对话的夙愿,他细啄的词句复活了歌德,而歌德进入他文字的血液循环之中,更新着他的视野及思想。
人生最后几个月,仿佛有所预感,他不停地反刍歌德的死亡。“自然充满爱意地用诡计骗过了他……”曼氏描述歌德的临终,“他受过了苦,舒舒服服地缩在大沙发椅的一角,想休息片刻,打个盹儿,而他过世了。”
终其一生,他都对整数有偏爱。在《生活概要》一书中,他曾预言自己将在70岁时离世。但缪斯又赊给他10年光阴,让他为这化成瓦砾的旧世界继续书写,并反复咀嚼自己的荣耀与痛苦。1946年,他因肺癌动了一次大手术,手术瘢痕如同病句般盘绕在他身上。曼氏觉得,这就是他的第一次“死亡”,疾病句逗着他的人生,正是这时常罢工的肺启迪他写下杰作《魔山》。
1955年,在苏黎世的州立医院疗养时,曼氏已过完80岁生日。他很庆幸病房里有一只靠背椅,虽然比之歌德的沙发椅,它显得有些狭小,但他此刻所处的时代和歌德时代相比,不也像塑料袋一样失重?所以,一俟身体好转,曼氏就坐到靠背椅上,合上如泡皱的茶叶般的眼睑,追忆自己的一生。
最后两个星期,他感到身体内有撕裂感,仿佛一把把匕首将他静脉劐开,他承受着左腿如竹节般被剖开的剧痛。医生诊断说这剧痛缘自静脉炎,但实际上却是致命的血栓。为防止曼氏忧虑过度从而影响手术,医生与曼氏的妻子卡蒂娅·曼统一口径,向曼氏隐瞒病情,告诉他只需住院治疗6周。
曼氏没有怀疑,或许是不想破坏妻子的良苦用心。他给友人埃里希·冯·卡勒写信,调侃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一条腿真的比另外一条要粗整整一倍;但谁又能想到去比较他的腿的粗度!”
最后几天,他的女儿艾丽卡·曼一直在旁看护。女儿看向他灰绿色的眼睛,一汪蓝色从他幽深的瞳仁涌出,仿佛在询问女儿,自己这次是否还能够幸存,或者至少像歌德一样在靠背椅上死去。
大约是1955年8月12日晚8点,在经历了两天时断时续的昏厥后,卡蒂娅和艾丽卡注意到曼氏的面部表情忽然放松下来。他将面孔转向妻子,平静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死亡作为生命最终的音乐来倾听……
托马斯·曼
一个德国作家在埃及
他逝世前30年整,1925年3月,他离开冰雪初融的魏玛共和国,航向阳光如鲸须般柔软的南欧与北非诸国,几乎环游了大半个地中海。在埃及,隔着玻璃盖板,他久久注视法老埃赫那顿(Akhenaten)被层层缠裹在残损的华丽图案下的木乃伊。
埃赫那顿原名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生活在距今约3400年的古埃及第十八王朝。他治下最具争议的事件,莫过于埃赫那顿的一神教改革。弗洛伊德在1939年时,据此段史实撰写了《摩西与一神教》一书,指证这位以色列先知的信条其实继承自埃赫那顿。
阿蒙霍特普四世废除了埃及的多神教信仰,尤其是对天神阿蒙的崇拜。因此,他将自己那源于阿蒙信仰的名字改为埃赫那顿,意为“愉悦阿顿”。阿顿是埃及的太阳神,埃赫那顿认为祂是唯一的神,而法老则是阿顿在上下埃及唯一的代言人。
为了摆脱阿蒙祭司阶层的束缚,埃赫那顿在底比斯与孟菲斯之间,兴建了一座名为“阿赫塔顿”(今阿玛纳)的城市,作为王朝的新都。这座城市的名字,意为“阿顿的地平线”。
14座巨大的纪念碑连缀出边界,杰姆-帕-阿顿神殿(Gem-pa-aten)被置于边界之内,神殿没有屋顶,一切都是敞开的。在这里,无须祭司协助,所有王室成员都可以透过高举双手,承接从神性的圆盘中流溢下来的阳光,直接与阿顿神交谈。
不过,在这位法老身后,他创造的教义被迅速遗忘。甚至埃赫那顿的名字也被从方尖碑上铲下,成为空白。十八王朝末代法老霍朗赫布(Horemheb),认为正是他离经叛道的信仰,造成了埃及的衰落。于是,他的神庙被废弃,他的雕像被砸碎,他的城市如海市蜃楼般消散在黄沙下。
多年后,当托马斯·曼回忆起那天在木棺前的感受时说道:“即使他是埃赫那顿,也不影响我所受到的感动。”曼氏看到的那具木乃伊,来自帝王谷KV55号墓穴。1907年1月6日,英国埃及学家爱德华·R·艾尔顿 (Edward R Ayrton)发现了这个墓穴。
它几乎不像是法老的陵墓。甬道里布满碎木屑,瓦砾淤塞其中,墓室极窄。其南侧的前室甚至尚未完工,一块红砖石标示出前室的所在,匠人们仅在这里深深浅浅地凿出一间核雕般纤小的壁龛。
托马斯·曼看向这位法老久已被凿去的金箔面具,它原本应该附在木质头像上,勾勒出死者生前的神色。不论其作为法老的威严,还是作为丈夫的柔和,都要在这薄如芦苇叶的黄金上显影。
但现在,出现在曼氏眼前的,不过是这神色的残迹。面具上只余下一条长长的眉毛、半只眼睛,其余都被剥去,显露出下方的木质头像。而头像上,历经三千年风蚀,已现出密如鱼鳞的裂纹。埃赫那顿那厚实丰润的嘴唇,早已消融在这汹涌的裂纹中。
埃及之行激起他的创作欲,一部小说在他脑海成型。1924年时,插画家赫尔曼·埃贝斯曾经请求曼氏为他的作品写一段文字,他刚刚创作了一套有关约瑟传说的画作。托马斯·曼由此注意到这个故事,他重读了《圣经·创世纪》中对此传说的叙述,并计划将之扩写成一部小说。
起初,他只想写一部题名为《约瑟在埃及》的中篇小说。1925到1926年间,他几乎是以考古学家的耐心,反复阅读犹太传说、埃及神话、巴比伦文学。但随着他掌握的材料越来越多,这些材料逐渐撑破了中篇小说的壳子,深深地扎根于地下。与之相应,他原初的构思如今也变得枝繁叶茂,并且仍在持续地生长。
1926年12月初,他终于开始动笔。在写下最初几行后,曼氏意识到就算是一般长篇小说的体量,也无法容纳他的文思。两年后,他完成了400多页。1930年2月到4月,他又重返埃及,考察这约瑟故事的发生地。但他没有想到,《约瑟和他的兄弟们》这部小说一写就是19年,最终成为了四卷本的皇皇巨构。
与托马斯·曼写作这部小说几乎同时,纳粹在德国兴起,魏玛共和国崩溃,二战爆发。但曼氏依旧保持着他在一战前养成的工作习惯,他作为作家的一天近乎枯燥,上午9点到12点写作,下午写信、散步、读书、写日记,偶尔会有一些社交。
“一个人只有在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地感受到自己,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不工作的时间段是令人厌恶的。”曼氏说道。
一部作品完成,他第二天就会投入另一部作品的准备工作。每天,他都会手写3到4封信件,只有到晚年握不住笔时,他才开始口述信件。包括信件和日记在内,他每天都要写满5页稿纸。一生中,他写下的文字足足有十几万页。
当然,他并非一个他所宣称的“不问政治者”。在一战期间,他是一个君主主义者,甚至因为他的立场,托马斯·曼和他同样是作家的哥哥亨利希·曼发生了一场笔战。
但和另一个君主主义者、192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一样,他依然在这个变得陌生的国家里寻找着自己的坐标。
作为一个务实的政治家,时任魏玛共和国总理施特雷泽曼竭力推动法德两国和解,使战败的德国得以重返世界舞台。而曼氏开始写作《约瑟和他的兄弟们》的时代,正是共和国短暂的黄金时代。
这一时期,在思想上,曼氏也愈发接近他一贯秉持民主主义立场的哥哥亨利希·曼。1922年,他作了名为《论德意志共和国》的演说,为共和国的合法性辩护。
但阴影已在重新聚集,共和国的角落里,又响起充满仇恨的、兽性的、寡廉鲜耻的声音。1929年,施特雷泽曼因病逝世,魏玛共和国的政局愈发败坏。5年后,德国国会通过《授权法》,赋予时任总理阿道夫·希特勒绕过议会直接立法的特权。
很快,时代的狂澜就再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1942年,托马斯·曼与家人在波罗的海的希登塞岛上。
被迫踏上流亡之旅
1933年4月10日,托马斯·曼拜托三子戈洛·曼,将一只黑色手提箱从慕尼黑托运到瑞士南部的卢加诺。三周后,包裹仍未送达。托马斯·曼开始不安起来。这只箱子重达38公斤,里面有几大捆笔记、手稿和落在慕尼黑书房的几本油布面笔记本,其内容包括日记和《约瑟和他的兄弟们》的打字稿。
在5月19日时,这只装满曼氏多年笔耕成果的手提箱,终于抵达法国东南部土伦区的城市邦多勒,此地已偏离原定收件地约600公里。
德国边检打开了曼氏的手提箱,他们很小心地将其伪装成没有翻动过的样子,但曼氏却察觉到异样。箱中物什就像拆散后又重新拼合的拼图,有些文件已然遗失,曼氏将他与出版社签约的合同放在箱子最上层,这份合同被边检扣留,寄送给了慕尼黑的税务部门。
但真正让曼氏焦虑的,是箱中捆扎好的笔记与拥挤在一处的油布面笔记本。这是他自1896年至今记下的50本日记,他迄今为止全部的隐秘,他所有的私人见解,都蜷缩在这一捆捆卷曲的纸页上,或被装订在厚实的油布面下,仿佛极地长夜的暗涌被装订在缄默的浮冰下。
即使他最信赖的妻子,也不被允许翻阅这些记录。在让戈洛·曼寄包裹时,他正色对儿子说道:“我相信你知道分寸,不会去读这些东西。”
戈洛·曼后来回忆,他很认真地听从了父亲的告诫:“去包装这些文件时,我还专门把自己锁在他的书房里面。”所以,对于日记中的隐私有可能被窥探这件事,托马斯·曼深感恐惧。经过漫长的犹豫后,1944至1945年间,他烧掉了其中一部分。
不过,身为一个写作者,他实在无法割舍这些出自他血肉的文字,假使它们一旦公开,就会毁掉他作为名作家的清誉。在危险丛生的流亡岁月里,日记有时径直代替了文字创作,当他的笔头枯干、焦灼时,他就逃遁到日记这温暖、幽深的地洞中去。
托马斯·曼的流亡并非他主动的选择,至少,当曼氏一家围聚在慕尼黑的炉火边,一同度过1932年圣诞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为那个德国的敌人。
但曼氏一家都对即将登上权力巅峰的纳粹极度反感。家中的小儿子,年仅13岁,仍在新博伊恩寄宿学校上学的米夏埃尔·曼,在观看过盛大的“波茨坦日”庆典的翌日,写信告诉母亲,他听见“德国男人在一个德国之夜高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Horst-Wessel-Lied)”,而他“几乎要作德意志式的呕吐,以更德意志的方式拒绝参加第三帝国的建国日活动”。
合家团聚时,人们总是会更安心些,困守在室内,照看闪烁的炉火,即使政治的风暴也只成为窗玻璃上的细小噪音,如同时代的一条尾注,在翻阅时被轻轻略过了。艾丽卡·曼在筹备她的小品剧《胡椒磨》,由她本人担任主演,克劳斯·曼为她写作了一部分台词,这出凝聚了曼氏姐弟心血的剧作,于1933年元旦在宫廷啤酒馆的“糖罐剧场(Bonbonniere)”首演,获得巨大成功。
可反犹主义已经开始裹挟这个举世闻名的文人家庭。托马斯·曼合作最多的费舍尔出版社迫于压力,不得不撤换了文学杂志《新评论》的主编鲁道夫·凯瑟。鲁道夫是犹太人,任职主编期间一直恪尽职守,作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女婿,鲁道夫是最早为爱因斯坦作传的人之一。
克劳斯·曼认为,这意味着费舍尔一家即将投入纳粹怀抱,在他看来,费舍尔选择的新编辑,一个金发、瘦削的一战老兵,是一位“年纪不小的‘流浪者’,对文学一窍不通”。但讽刺的是,戈特弗里德·贝尔曼·费舍尔本身就有犹太血统。
托马斯·曼为家人们朗读了他关于理查德·瓦格纳的研究报告,题为《多难而伟大的理查德·瓦格纳》,他受邀于1933年2月7日在慕尼黑大学作此演讲,以纪念瓦格纳50周年忌辰。
曼氏的几个儿子都无法理解父亲对瓦格纳的迷恋。对此,原《法兰克福汇报》编辑蒂尔曼·拉姆评价道:“他们看到的仅仅是有问题的那些方面,那些从某种意义上跟纳粹相通的方面,民族神话和让人疯癫的那些东西令人作呕。”
诋毁曼氏此次演讲的人,显然不懂得曼氏运思的微妙。他将瓦格纳的作品置于19世纪文学的谱系下,与左拉、托尔斯泰、易卜生对比,曼氏以尼采哲学的透镜窥视瓦格纳,发觉“瓦格纳的天才形成于一系列纯然的业余创作”。
瓦格纳希冀在舞台上呈现一切,他称其为“总体艺术作品”,但在曼氏看来,“将多种艺术整合的理念本身便具有某些业余创作性质,倘若他没有以最坚毅的力量征服所有这些艺术,使之隶属于他无与伦比的表达天才,这一理念还真的会滞留在业余创作阶段。”瓦格纳的诗作有时显得幼稚,它们是被他非凡的音乐充实成为文学的。他的音乐是高度文学性的,仿佛间歇泉般从“文化的神话深层”涌出。
托马斯·曼没有想到,演讲后仅过了两个多月,4月16日,一封名为《来自理查德·瓦格纳的城市慕尼黑的抗议书》的公开信,使他在第三帝国成为众矢之的,一个写作颓废的“沥青文学”的非德国人,一个“附庸风雅者”,一只替罪羊。
再给战争一部小说的时间
“自从我第一次接触到瓦格纳充满魔幻的作品并开始占据它、以我的感悟研究它以来,对它的偏爱就伴随着我的生活。作为享受者和学习者的我永远忘不了得惠于它的东西,永远记得置身于剧院人群之中享受那孤独、深切的幸福的几个小时,永远记得那充满神经和理智的敬畏和快乐的几个小时,永远记得那充满对这样的艺术所包含着的、激动人心而又庄严伟大的深长意味的感悟的几个小时。”
这是托马斯·曼的瓦格纳50周年忌辰纪念讲演里的一段话。4年后,在苏黎世大学,当流亡中的曼氏受邀再次就瓦格纳作一次报告时,他又引述了这段话。彼时的他仍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寻常的学术讨论会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迫害。
导致他流亡的那封恶毒的公开信,由慕尼黑许多德高望重者签署。因为这封信,曼氏在慕尼黑的房产被查抄,汽车被拖走。于是,他便给巴伐利亚的帝国地方长官弗朗茨·冯·埃普骑士写信申诉。
这封信非但没有中止这荒谬的迫害,反而引来了党卫军二号人物莱因哈德·海德里希的介入。5月底,曼氏家中财物被彻底没收。6月,海德里希又签发了一份保护性拘留令,若托马斯·曼回家,他就会被警察以保护之名拘捕。
但他仍在写他的约瑟的故事。或许,在动笔时,他又听到了铁锨凿向埃赫那顿面具时的钝响。3年前,他漫步在那位法老营建的神殿中,风穿缝于廊柱之间,像天空脱下的一顶斗篷,沿着西侧一路行去,遍地可见法老雕像的碎片。
如今,在德国,他的名字也如是成为碎片,散落在落井下石者的詈骂与冷嘲之间。
他不想让他的声音在德国消失,尽管他的家人们都催促他放弃德国国籍。但曼氏不甘心自己的财产被无故剥夺,所以他想尽量避免与德国彻底决裂,以争取时间抢救他的财产。曼氏的银行账户被冻结,又被迫缴纳97000帝国马克的逃亡税,他因此损失了一半资产。
毕竟,像歌德一样,斗士托马斯·曼的横眉冷对之外,还有一个踟蹰不前的小市民托马斯。1933年9月时,他仍希望《约瑟和他的兄弟们》能够在德国发行。克劳斯·曼提醒父亲:“一个让人充满厌恶之情离开的国家,根本就不值得让人把最美好的东西托付给它。”
这年12月初,父子俩发生了争执。托马斯·曼感到困惑,自己是否应该加入所谓德意志作家帝国联合会。克劳斯·曼坚决反对父亲,并认为父亲的妥协“可悲之极”。作为折中,曼氏给联合会主席写信要求免去他的入会手续。
但12月22日,仍有人送来联合会的表格与声明,要求曼氏签字。曼氏拒绝了,他在日记中写道:“这大概就是彻底破裂,还有结束了。”
对托马斯·曼的迫害,于1936年12月达到顶峰。这一年,柏林奥运会落幕,纳粹终于亮出磨亮已久的獠牙。曼氏一家被集体褫夺了德国国籍。
不过,曼氏的儿女反而以被纳粹褫夺国籍为荣。得知消息,三子戈洛·曼感到不快,因为他未及像姐姐艾丽卡和哥哥克劳斯一样,靠自己挣得这份荣耀,而是“以儿子的身份屈就”。
这一年,曼氏写出了他最有力的政论作品——《波恩公开信》。起因是在他被除籍后,波恩大学取消了1919年授予他的名誉博士头衔。在信中,他预言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纳粹终将走向末路:“那一时刻的到来或许并不会太久远了,到了那一时刻,德国人民最不希望的,就是把他们跟纳粹混淆在一起。”
流亡并没有使托马斯·曼全然成为一个政治人物,但在反纳粹方面,曼氏态度极为坚决,并且身体力行。二战期间,他旅居美国,定期为美国广播电台录制《致德国听众》节目。
在大洋彼岸,他完成了共和时代遗留下来的作品《约瑟和他的兄弟们》。他原本以为,写完这部沉淀已久的巨著,战争就会结束。
但1943年1月,当小说第四卷《赡养者约瑟》定稿时,连斯大林格勒与北非的战事都尚未结束。在写下一部长篇小说之前,曼氏甚至用约瑟故事剩下的些许素材,创作了关于摩西的中篇小说《律法》。
1943年3月17日,一如往常,托马斯·曼翻阅着自己的日记。当他翻到第7本时,忽然看到三行字,是他1904年时写下的一条创作计划:“梅毒艺术家形象;作为浮士德博士和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这种毒药具有迷醉、刺激、激发灵感的作用;允许他在欣喜若狂的状态下创作天才般的、神奇的作品,魔鬼向他伸出援手。但他最终还是去见了鬼:脑软化。”
于是,他用6年时间,为这40年前的创作计划画上句点。他将这部小说视为他最后的创作,他“一生的忏悔”。曼氏不仅通读了所有版本的浮士德故事,从1587年的《浮士德博士民间故事书》到马洛与歌德的戏剧,也将他最为推崇的哲学家尼采及曼氏自己的生平搅碎,铺入其中。
小说最后,主人公阿德里安的人生上升为20世纪历史灾难的象征:“德国,它的面颊现出肺病患者的潮红,它那时正陶醉在放荡的凯旋的巅峰,正准备借助一个条约的力量去赢得全世界,它以为它可以守约,于是用鲜血签署了这个条约。今天,它正在倾覆,被恶魔缠身,一只眼睛被它的一只手蒙住,另一只眼睛盯着恐怖发呆,它每况愈下,从绝望走向绝望⋯⋯愿上帝宽恕你们的灵魂吧,我的朋友,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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