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南宋老兵的航海大冒险
2023/08/05 | 作者 霍安治 | 编辑 陈祥
靖康国耻,百万禁军灰飞烟灭,幸有中兴四将“张韩刘岳”奋起抗金,才免亡国之难。奇特的是,居于中兴四将之首的张俊,作战并不高明。他最著名的两大事迹,一是附从秦桧陷害岳飞,一是富可敌国。若两宋举办“全国百大富豪”评选,张俊必然名列前茅。
作家褚人获记载了一则笑话。宋高宗御宴,优人现场脱口秀,自称能于铜钱的钱眼中看出满座贵人的相应星象。皇帝兴致勃勃,谕令表演。优人透过钱孔观看皇帝,连呼“帝星”、看秦桧改呼“相星”、看韩世忠则呼“将星”,再看张俊,却故弄玄虚,“不见其星”。张俊大为尴尬,满座宾客“复令窥之”。优人拿起铜钱装模作样再看一次,仍一味摇头。他说,钱孔里实在见不到星,“只见张郡王在钱眼内坐”。
优人拿张俊的财富开涮,赢来皇帝带头喝彩。张俊的敛财手法十分嚣张,连一贯宠爱他的高宗都看不下去。《宋史》记载,高宗“于诸将中眷俊特厚,然警敕之者不绝口”。常把他叫到内殿,“戒以毋与民争利,毋兴土木”。但张俊我行我素,钱多到发愁。
两宋缺白银,北宋官银矿年产量只有21万两左右,主要用于制造银器首饰。皇帝赏赐白银,赏不出成锭银两,御赏多为“银器”。张俊家中的现银,却多到以1000两为单位,“每千两铸一球”,起名“没奈何”,倾诉有钱人的愁思。
张俊的官邸,是由高宗亲敕修建的一流豪宅。传统豪宅讲究空间感,园林广阔,管理不易,仆役难免偷懒。一个和煦春日,张俊游后花园,逮到守园老兵晒太阳睡觉。张俊一脚踢醒,开口就骂:“何慵眠如是!”
这一脚,踢出了一段惊异奇航,也踢出了宋代踯躅于资本主义边缘的心路历程。
本钱可买一县田
挨了一脚的老兵,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按军礼对长官答了声“诺”,徐徐回答:“无事可做,只得慵眠。”
老兵面对大帅如此从容,显非凡尘俗子。张俊好奇心大起,戏谑问道:“汝会做甚事?”老兵的回答使他吃了一惊:“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
“回易”就是做生意。宋代官俸不高,官员习惯假公济私做生意。张俊投资胆量大,经商手笔吓人。张俊之兄张保曾抱怨弟弟不帮他一把。张俊当场下战书:“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现在给哥哥10万缗铜钱为本钱,加上5000名士兵做工,要把生意做到钱与人都能源源流动生利,哥哥做得到吗?
张俊是太傅,俸禄达到宋代官俸最高等级“四百千”,10万缗相当于他250个月的薪水。士卒5000人更是匪夷所思,高宗时拱卫杭州的殿前军,总兵力也不过7万余人。张俊拿出相当于20年薪俸的巨款为本金,以5000名领国家军饷的士兵为廉价劳工,违法犯纪无底限,才能创造巨大财富。张保没有弟弟的胆量,只能知难而退。
面对把生意做到无底限的张俊,老兵居然自称会做生意,狂妄语气激起张俊的好胜心。他决定小赌一把,试试老兵言语真假:“汝能回易,吾以万缗相付何如?”你能做生意,我给你1万缗本钱如何?
1万缗铜钱是笔巨款。两宋经济最热的宋仁宗时,杭州最好的水田售价不过2贯(缗)。以1万缗在杭州置产,足以买水旱保收上等肥田5000亩。老兵却嗤之以鼻。他对张大帅说,1万缗做生意,“不足为也”,小瞧了他。
见小兵居然不把1万缗钱看成一回事,张俊铆了起来:“付汝五万!”
禁军士兵月饷分为5等,最高等级月俸1缗。老兵当百辈子兵,也赚不到5万缗。但他仍不屑一顾:“亦不足为也。”
张俊给闹糊涂了:“汝需几何?”老兵亢声回答:“不能百万,亦五十万乃可耳。”
50万缗足以在肥沃长三角买上好良田200万亩,大约相当于一个方圆百里农业县的全县耕地总面积。换个说法,绍兴和议约定的每年岁币为白银25万两与绢25万匹,绍兴年间绢价1疋4000至5000文,银价1两2200至3000文。将岁币折成铜钱,约为170余万缗。换言之,老兵一开口,要的本钱将近全年岁币的30%。
古来成功巨商,常有无可救药的赌性。老兵发下如此豪语,张俊也不含糊,当场霸气拍板,拿出50万缗交给老兵,“恣其所为”。
“以一弊(敝)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万缗畀之,不问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足以使之从容展布,以尽其能矣。”记录这则轶事的南宋作家罗大经,对张俊的豪举景仰倍至。只是骚人墨客咏叹的美谈,却是黑心枉法的秽史。
贪婪富豪造成通货紧缩
南渡之初军费高昂,财政如同走钢索。官府急缺生铜,无法铸造充足铜钱支付军费,通货紧缩隐隐作动。国难当头,官员理应带头节约,但偏安之势略成,文武官员就放手贪腐抓钱,把宋廷逼到毁灭性通缩边缘。朝廷对金和议裁军,节约军费开支,危机仍无法缓解。
绍兴廿八年,高宗下令“出御府铜器千五百事”,交给泉司铸钱,又“大索民间铜器,得铜二百余万斤”,勉强维持流动性。只是挖肉补疮,无补大局。
铜钱还是有的,只是被张俊这些暴富的大官巨商饕餮攫取。南渡初年经济凋敝,投资工商门道有限,富户宁可贮存铜钱。只要钱贵物贱趋势不变,贮存铜钱就是一门高获利的好生意。有时市场缺钱实在太紧张,执政者只好拿有钱人开玩笑。
岳飞之孙岳珂记录了仇人秦桧的轶事:临安府市面一度急缺铜钱,钱贵货贱,搞到商人不肯卖货。秦桧找来文思院主管(金银器具制造部门),假传圣旨,宣称现有铜钱即将作废,准备改用徽宗时的低成色劣币“夹锡钱”,要求文思院立即开模试制样钱1缗。文思院连夜翻砂“鞲液”,灯火通明制造模具。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全城富家大为恐慌,火速拿出屯积的铜钱抢购粮食保值。市场上满是铜钱,“泉溢于市”,物价回升,交易恢复正常。
秦桧的戏法,变了不止一次。宋代作家张端义记载,秦桧的下一个传声筒是镊工(洗头师傅)。他召师傅入府洗头,拿出5000枚“当二钱”为酬。当二钱自宋神宗起大量铸造,颇受民间喜爱,南渡初宋廷继续铸造,是富家藏钱首选。5000枚当二钱相当于10缗,可买田10亩。秦桧对师傅说,这几天将有圣旨废当二钱,因此我赶快用掉。洗头师傅果然将消息传遍市面,“不三日京下现钱顿出”。
戏法玩多了,大户门槛也精了,通缩危机持续无解。只有切实控制大户存款,将铜钱逼出来流通,才能减缓通缩。宋高宗毅然下达大户限钱令,规定“命官之家”持有现金不得超过2万贯(缗),庶人之家限制1万贯,超额铜钱限于两年内“转易金银”,或者“算请茶、盐、香、矾钞引”。
黄金白银是市场上难以流通的大额通货,“钞引”则是经营“茶盐香矾”等官府垄断货物许可证。形象地说,政府以贵金属与票据市场吸收稀缺铜钱,但效果仍然有限。朝廷不得不打开潘朵拉之盒,战战兢兢发行“楮币”(纸币),以通胀取代通缩,使市场继续流动。
张俊家中积聚的铜钱,多到能随手拿出50万缗,实在是无法无天。但也只有如此厚实家底,才有资格站上资本主义的起跑线。
南宋刘松年所绘的中兴四将图,左起第四个为张俊
战马换歌女
老兵领得巨款,立即开工建造华丽“巨舰”,重金采购“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又买了“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余人”。最奇特的是,他招募了十余名一表人才的食客,有些“闲雅若书司”,有些“轩昂若客将”。他们不做生意,天天欢宴,张俊也不干预。一个多月后,巨舰“忽飘然浮海去”,不见踪影。
一年后,巨舰回港,满船宝货使张俊目瞪口呆。除了下南洋常见的“珠犀香药”之外,老兵居然另拉回一船骏马。相当于整县田价的50万缗本钱,“获利几十倍”。
张俊急问成功之道,老兵诚实交待。原来,他钻了朝廷政策的空子招摇撞骗:“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为具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叠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珠犀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
宋代的远洋航线已发展到帆船时代的极致,中国商人与阿拉伯商人在马六甲海峡以东大港三佛齐交会,创造当时全球最大外贸市场。只是中西交会的远洋贸易,主要商品是犀牛角等高档奢侈品,对普罗经济影响有限。政府无意拓展外贸,对奢侈品贸易造成的货币外流却十分恼火。
朝廷不重视贸易,与三佛齐的外交往来只限于赏赐贡使。宋神宗熙宁十年,三佛齐“大首领”地华伽啰亲率使团进贡,皇帝只赏了大首领一个“保顺慕化大将军”荣衔,“锡之华爵,耀以美名,以宠异其国”,全无乘机拓张地缘势力之意。
因此,两宋的海洋贸易,完全由民间商人拓展。市舶司甚至称出海的中国商船为“番船”,以化外蛮夷之例管理放洋的国人。
老兵看出朝廷政策的空子。他带上食客伪充文武官员,打出“大宋回易使”(大宋贸易使节团)的招牌,果然轰动“海外诸国”。他采买的绫锦奇玩与“黄白之器”(金银器皿),并不用于交易,却伪装成朝廷赠礼“赏赐”各番王。
打通了上层人脉,他顺势推出被忽略的普罗商品。老兵准备的美食,必须经历漫长航程而不腐坏,大概是在广州采买的石蜜(砂糖)、干荔枝与咸鱼酱菜。中国于手工业时代的制造工艺独步全球,即使是酱瓜,也是南洋各国前所未见的美味。老兵带到番邦唱歌跳舞的歌女,更展现了宋词年代中国流行音乐与舞蹈领先全球的畅销力。
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兵主打中低档日用商品外销市场,更争取民间畅销艺术的文化商机。罗大经赞叹道:“彼卒者,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恢奇乃如此。”
海外各国敬慕天朝使者,热爱中国商品,更期望宋廷继续遣使通商,于是拿出“珠犀香药”等奢侈品回赠“大宋回易使”。送礼总是不计代价求体面,回赠价值远超过船货。
感动人心的流行歌曲,继续创造交流奇迹。那时没有唱片,番王热爱中国歌舞,竟直接买下歌女。只是宋代严管人口交易,“诱良贱略卖”处绞,将歌女卖到番邦是杀头生意,单凭犀角象牙是无法打动老兵的。于是,番王拿出国宝等级的骏马交换歌女。
三佛齐位于苏门答腊,本地出产巴塔克小型马(Batak Pony),东侧的阇婆国则产爪哇小型马(Java Pony)。这些土马十分矮小,军用价值有限。今日的巴塔克马与爪哇马,高度约在11至13掌之间,与蒙古马相近。13世纪末,忽必烈派两万大军远征爪哇,战败留下大批战马,为土马注入蒙古马血液。在老兵下南洋的12世纪初,土马尚未与蒙古种马交配,马型更娇小。老兵带回的南洋马,却是可以驮载盔甲骑兵作战的战马,想必是南洋诸国不惜代价搜求的一批最特异英俊的好马。
老兵的“巨舰”只有货舱。若要海运大量马匹,得另外打造配备畜栏的超大型牲畜船。三佛齐自汉代以来就是大埠,造船业发达,番王不惜成本遍索名马,更大费周章为老兵特制运马船,总算留下了中国的流行歌舞。
南渡宋军急缺战马,岳飞守襄阳,韩世忠守淮河之际,邻近北宋传统产马区陕甘、河南与河北,尚能设法走私沦陷区马匹建立骑兵。张俊守淮西平原,无处买马。他得到老兵带回来的整船骏马,充实“张家军”,神气十足,“时诸将皆缺马,惟循王得此马,军容独壮”。
若老兵继续出海,可能激发出类似欧美资本主义起步之初的重商热潮。张俊“咨嗟褒赏,赐予优渥”,热情要求老兵再次出航。只是老兵是位深藏不露的思想家,他看破了资本主义与中国凿枘不合,一口回绝,只求回到后花园晒太阳养老。他直言:“此戏幻也,再往则败矣,愿仍为退卒,老园中。”
人无横财不富
资本主义第一步,是累积超出常情的巨大资本,即《资本论》提出的“原始积累”。只是老实走正路,无法积累巨财。马克思指出,原始积累常来自“征服、奴役、劫掠与杀戮”的不义之财。张俊正是“原始积累”的大师。
南渡之初,兵荒马乱,是将领发财良机。金军于高宗建炎三年秋再占汴京,南下长江,逼得高宗出海逃难,却被韩世忠切断后路,几乎覆没于江南。此后,金廷将女真主力转用于陕甘,于河南建立缓冲政权伪齐,江淮战线平静8年。
在这平静空当,南渡诸将的主要任务是削平乘乱而起的各路雄杰。这些枭雄实力强大,曾使南宋政令出不了江浙,但草莽成军,并不难打。而且他们盘踞在富庶的江南、两淮与湖湘,个个肥得流油。南渡之初,军费紧缺,将领可以留下战利品充实军用,发战争财很容易。
张俊是发战争财的高手。他于建炎四年出任“两浙西路江南东路制置使”,率领本部神武右军,铲平富庶长三角的各路豪杰。神武右军的底子是强悍陕军,轻易横扫民风柔弱的江南,取得第一桶金,只是下一个任务难度加倍。
绍兴元年,张俊奉命进击割据江西的李成。江西财源远不如长三角,拥兵十万的李成却是勇悍强帅。《金史》记载,李成在汉将中最“勇鸷”,治军作战“所至克捷”。其实,神武右军底子也是收编而成的各方民兵,打李成不一定占便宜。幸而,傻气岳飞横空出世,成为张俊的赚钱急先锋。
岳飞志在救国,视金钱如浮云。他在江南战争中获派“通泰镇抚使”,南通与泰州是富庶大埠,用兵通泰能随手发财。他却力辞肥差,自请出任“淮南东路一重难任使”,要担起“第一重难”责任,主动进攻盘踞在淮北沦陷区的女真精兵。
金军难打,岳飞最终因一次局部战术转进而获罪。张俊乘机出手,保举岳飞为攻赣前锋,岳家军戴罪立功,果然把李成打垮。张俊轻松坐享胜利果实,上奏称许岳飞“功第一”,而后举荐为“神武右军副统制”,继续为他打前锋。
战争财只是原始积累的第一步。只有继续投资,以钱滚钱,才能创造最大利润。张俊的老家在穷困陇东,“起于诸盗”,被官府收编,刺字从军。他暴富之后,眼中的投资标的只有田地。他大肆买田,朝廷却宣布“士大夫及勋戚之家与编户等敷”(官员贵戚与平民同等缴田赋)。《宋史》记载,张俊心疼税钱,竟然向皇帝上疏,请求豁免新购田产的“和买”(以绢偿还的春季农贷)与“科敷”(田赋)。
宋高宗对带兵将领十分慷慨。他对言官说,南渡之初,“金人退而群盗起”,朝廷实际只控制“淮浙数郡”,幸而中兴诸将努力作战,才有一方疆土可以偏安,满足将领贪欲是理所当然的。“朕因自誓除土地外,凡府库金帛俱置勿问。”
如果将领不要钱,高宗反而不高兴。《鹤林玉露》记载,南渡诸将多以姓号军,“如张家军、岳家军,朝廷颇疑”。只有将帅贪财好货,失去志气,高宗才能以贪御将,坐稳江山。韩世忠想占朝廷便宜,在新淦收买低价官田,高宗得报大喜,直接将新淦官田赐给韩少保。
将帅越贪婪,皇帝越放心。张俊的要求虽然离谱,却是没志气的表现。高宗欢喜不已,“诏特从之”,引起宰相张浚与赵鼎抗议。皇帝立法使官员与平民同等纳税,是为了“宽民力,均有无”,实现社会均富。若特准张俊不缴税,就成了均老百姓之富为张俊缴税。一通大道理,迫使皇帝“收还前诏”。
几年后,宰相换成张俊的铁杆盟友秦桧,他旧事重提,秦桧奏请每年赐给张俊“绢五千匹”抵税。如此吃相,实在太难看,皇帝只好亲劝张俊缴税。
宋军有顺口溜:“韩太尉铜脸,张太尉铁脸。”韩世忠练的精兵戴铜面具,张俊则有一张不畏人言的无耻“铁脸”。只是一张“铁脸”,常是富豪的关键特质。
张俊晚年收租,年收入高达不可思议的60万斛。绍兴年间,朝廷向难民放佃江东江西闲田,上等田的1亩田租1斗5升。1斛为5斗,60万斛相当于200万亩上等田的田租。换个说法,南渡之初垦荒,宋廷以“广州州学教授”林勋提出的方案作为招垦标准。1名壮丁男夫给田50亩,16夫为1井,1个百里农业县的理想田亩总数为3400井。如此,一个有农民5.44万户、田地272万亩的农业县,两税田赋估计为米5.1万斛与铜钱1.2万缗。换算起来,张俊的收入相当于十余个县的田赋。
放大历史的视野,张俊利用战争与铁脸得来的不义之财,实现了“原始积累”。然而,老兵知道张俊不可能再上层楼。
花腿军与没奈何
近人回顾宋史,常惊呼两宋为资本主义萌芽期。看园老兵却看得真切,两宋无法走向资本主义,他的南洋奇航并没有发展机会。
欧美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同样来自战争。由威尼斯商人、美第奇家族到阿姆斯特丹银行,最早一批欧美资本家依靠各国君主的战争借款发家暴富,才能以钱滚钱。只是战争破坏经济,发财有限。
只有政府出面领导,凝聚资本扬帆起航,以原始积累投资于海洋冒险,进行征服杀戮的殖民竞赛,无情猎取海外金银资源与廉价奴隶,才能创造最大财富,形成资产阶级,打造适合金融游戏新制度。如此,进而全面改造社会价值观,将个人财富增值与殖民强取豪夺升华为荣耀上帝的道德之举。
中国讲求近悦远来,不愿征服外邦,掠夺奴役。宋太祖为两宋定下的对外政策,以“先王柔远之制”为准绳,一心感召外国慕化来归,从不计较实际利益。他对海外番国“来则不拒,去则不追”,对边境邻国虽时有征战,但只要打胜就行,“服则舍之,不黩以武”。为政以德,使“远人慕义”,才是大国正道。
老兵的南洋奇航,证实海外各国的实力远不如中国。若他生在欧洲,就是东方版屠灭印加帝国的皮萨罗。张俊手握“张家军”,只要以老兵为向导,扬帆出海,暴力征服各国,设立殖民地,榨取南洋的资源与人力,就能创造最大财富,迈向资本主义。然而,老兵生在以德服远的中国,注定无法展布。
《鸡肋篇》记载,张俊于张家军中“择卒之少壮长大者”,大面积文身,由手臂下方刺到双脚,编成“花腿军”,当成他个人私有的生财工具。若能出国征战殖民,花腿军足以建立一个“东印度公司”;但在国内找财路,只能建房售屋。
花腿军的主要任务是“营造第宅廊房”,又“作酒肆名太平楼”。宋军有小调记事:“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来自血腥战争的原始积累,投资效益限于炒房卖酒,赚不了足以使资本主义萌芽的大钱。张俊千方百计“使钱与人流转不息”,但农业社会的国内投资总是有上限的。最终,他把原始积累由铜钱换成节省存放空间的白银,熔成盗贼难以搬动的千两“没奈何”,屯放在自家钱库。
富不过三代,富家子弟生于安乐,无法延续祖上的创业斗志,只求保产守业。张俊有五个儿子,都无出息,侥幸将巨大财富传到第四代。张俊的曾孙张镃仍然豪奢度日,私宅南湖园“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只是名将曾孙不再射箭讲武,却以诗文著称,更创造建筑设计里程碑。他利用四棵参天古松为支柱,以铁索将一座亭子悬于半空,“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
这架大型的赏景荡秋千,雄辩地论证了两宋并未走向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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