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盖世顽童黄永玉!
2023/07/2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黄永玉被称为“画坛鬼才”,也是“中国三神童”之一。
“我希望你们都尊重我的愿望。”据说这是著名艺术家黄永玉的临终遗言。2023年6月13日,这位“鬼才”大师逝世,享年99岁。在他的遗嘱中,他表示无需“任何人为他举办任何形式的纪念活动”,并希望他的骨灰被用作“肥料”,回归大自然。
不得不说,这样的遗嘱很“黄永玉”。
作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最知名,也最具生产力的艺术家之一,黄永玉是中国艺术和设计界的传奇人物,之所以传奇不仅因为他在水墨画、木刻、雕塑、邮票设计上颇有建树,同时也创作诗歌、散文和小说,更传奇的在于无论艺术还是写作,他几乎都是自学的。
在逆境时终不失乐观的心态,在功成名就时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嘴里说着“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身体力行地保持着对时代的深刻洞察力。那个忠于自我,永远敢于表达“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可以“站在阳光下坦荡称赞自己”的盖世顽童,再见了。
流浪出来的“怪侠”
1924年8月9日,黄永玉出生于湖南凤凰一个土家族家庭。黄家在当地是书香门第,祖父黄镜铭曾追随北洋总理熊希龄,后创办了香山慈幼院,黄老先生是沈从文母亲的胞兄,因此黄永玉一直称呼沈从文为“表叔”,还曾写过《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沈从文表叔》等文章;父亲黄玉书在师范学校修习过音乐和美术,还能弹一手好风琴,母亲杨光蕙则毕业于湖南省立第二师范,两人分别担任凤凰男、女学校校长。
但出生在动荡和贫穷的年代,读书对于黄永玉来说依然是奢侈的,加之祖父过世后家道中落,12岁时他被迫中断学业。可父亲的言传身教依然深深影响了他的偏好。他从小酷爱画画,后来随着一个族叔去了福建集美学校读书,开始了漂泊生活。集美学校的图书馆有六层楼高,他几乎把里面的书翻遍了,图书馆关门常把他锁在里头。
这一时期,黄永玉的天赋也开始逐渐展露,他14岁时参加金华野夫、金逢孙二先生主持的中国东南木刻协会,成为年纪最小的会员,开始发表作品。16岁时,他的木刻作品《下场》发表在《大众木刻》月刊上,得到人生的第一笔稿费。
离开集美后,黄永玉开始到不同的地方流浪,尝试做不同的工作:从德化的瓷器作坊到泉州的陶瓦匠店,从小学里的教书先生到为剧团设计道具的美工、杂志的插图师。他一边靠这些工作来养活自己,一边在工作和实践中磨练艺术技能。很难想象,画师和砍柴人这两个身份曾同时在一个16岁的少年身上共存。也很难想象,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孩子不仅随身带着木刻刀、画笔,也装着高尔基、鲁迅和沈从文的文集。
1942年,当黄永玉流浪到了江西信丰时,结识了同在教育部门工作的广东姑娘张梅溪,她的父亲是一位高级军官,在这样的家庭影响下,她从小就多才多艺。与父亲靠拉风琴追到母亲的经历异曲同工,黄永玉吹着小号把门不当户不对的大小姐追到了手。不久之后,张梅溪偷偷从家中逃了出来,与黄永玉在赣州结了婚。在他的《雅人乐话》一书中,记录了这段爱情故事的发生。
1948年,黄永玉逃亡到香港,一待就是5年。香港对于他来说,的确是福地,他的第一次个展就是在香港大学的冯平山图书馆举行的。在《大公报》做美编时,他结识了做编辑的金庸,另一同事梁羽生评价两人:金庸是大侠,黄永玉是怪侠。2004年香港艺术馆举办了纪念他80岁生日的展览,黄永玉的作品在香港拍卖会上也表现出色:2017年11月,佳士得拍卖了一幅11英尺长的水墨长卷《秋景》(1978年),成交价为250万美元(1930万港元);他设计的1980年猴年邮票在该拍卖会上以近30万美元的价格成交。当然,这是后话了。
但在1953年,他听从了表叔沈从文的建议,毅然带着妻子和仅7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搬到了北京。那时,他的天赋、努力和名声已经为他赢得了业内人士的认可。在他28岁时,徐悲鸿邀请其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他也是中央美院最年轻的教授。
来到北京,他们住进了大雅宝胡同甲2号,与大名鼎鼎的李苦禅、李可染、董希文、张仃等人为邻。黄永玉对这座院落感情深厚,曾专门写过一篇名为《大雅宝胡同甲2号安魂祭》的文章,纪念这些友邻和逝去的时光。
夫妇俩在北京的家里养了各种动物:鸡、鸭、狗、猴子,甚至还有猫头鹰、火鸡和梅花鹿。这些动物在他的艺术生涯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称它们为传达讽刺信息、表达情感的载体。在这段时间,黄永玉不仅创作出了《春潮》《阿诗玛》等全国知名的木刻作品,又开始学习国画,渐渐在中国画界有了一席之地。
无论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被迫从集美学校转移到山区,“隐居”在德化一个瓷场,在那里生产的瓶瓶罐罐上画花草,还是“牛棚”岁月里,他用他特有的幽默和善良捕捉日常生活的乐趣,抑或游历欧洲时,早出晚归地写生,他的作品总能让观者品出一丝在逆境中保持天真、乐观、戏谑、旷达的态度。
黄老曾说过:“我在一生中成就不大,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但我敢说的是,自己从来不懒惰,且目标明确”。
1959年9月,黄永玉在家中进行创作。
艺术版的《动物世界》
真正让黄永玉家喻户晓的,是他设计的十二生肖邮票。
1980年2月15日,由黄永玉绘制、国家邮政总局前总设计师邵伯林设计的庚申年猴年生肖邮票发行,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第一枚生肖邮票。邮票上那只小猴子的原型,就是在大雅宝胡同甲2号陪伴了他三年的小猴子伊喔。当年这款邮票发行时,每张猴票面值8分,几年后坊间就出现了“一版猴票一套房”的说法。如今2万元一枚也难觅踪影,整版猴票更高达百万余元。
2016年,时隔36年之后,92岁的黄老又设计了两枚猴子邮票,第一枚画面中一只猴子手捧仙桃挂于桃枝之上,取意“捧桃献瑞”;第二枚则是一只母猴怀抱二子,意为“合家欢乐”,一面市便受到收藏家的高度重视。所以,在中国年轻一代人的口中,他成了”猴票爷爷”。其实除了生肖邮票,自2006年至2017年,每年新春来临之际,黄老都会以生肖为题材创作生肖画。
因为动物是他永恒的主题,也是他表达情绪的载体。
他画的野猪是为“自己屈辱的表兄弟战斗”的野猪;他画的老鼠“拿耗子药当早餐”;他画的牛站在苹果树下,因为“万有引力姓牛”;牛对着马,配文“牛头没事对马嘴干啥”;玉兔捣药配上讽刺的“月亮上面造假药最保险”;花果山代表大会上,猴子猴孙低头玩手机,引得猴王发飙……
1963年,黄永玉因”四清运动”被派往农村。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依然没有停止创作以动物为中心的讽刺和幽默画,并催生了”一罐虫子”系列。从“牛棚”回到北京后,他被安置在郊区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整个屋子只有一面窗子,正对的还是邻居家的墙,但这反倒激发出了他新的灵感。他决定通过创作一幅名为“永远的窗户”的油画,为自己打造一个“额外的窗户”。黄永玉后来也解释过,画中的花是为了“坚定我的决心,增加生活的乐趣”。真真践行了英国作家乔恩·麦格雷戈说的那句:“即便身处炼狱,也要想着光!”
在他的作品中,还反复出现过一只老鼠,其中最有名的那幅是一只灰色的老鼠旁,写着“我丑,我妈喜欢”,其实这是在强化这样一个概念:无论我们的外表或外部环境如何,在母亲的眼中,我们仍然是可爱的孩子。
1973年,他创作出了那幅著名的眨眼睛的猫头鹰。猫头鹰旁写着:“白天人们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夜晚我为他们工作”。虽然这幅画在当时给他带来了政治上的麻烦,但在其之后的职业生涯里,多次出现过猫头鹰的形象。1977年,黄永玉还特意画了其他的猫头鹰来嘲笑那些批评者。
2017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了黄老的作品《给孩子的动物寓言》,北岛主编。这本书中,黄老创作了138则与动物有关的寓言,一幅画配一句短语或一篇短文,语言幽默,意味深长:一只鸽子下面写着“啊哈!我偷吃粮食,人却叫我和平鸽”;癞蛤蟆配文“致命的错误是我丑陋”;长颈鹿下书“我在上头吃惯了,俯下身来颇感不便”;鹦鹉配文“我学着人的声音,但不知是什么意思”……无论他的木版画、水墨画还是文学作品,都是在用中国口音和西方元素,表达他对不同群体和阶层的人的热爱,以及对时代精神的深刻洞察。
黄永玉被很多朋友称作“纯真的人”—即便在严酷时代,也始终保持纯真品格。黄老则说:“我是个受尽斯巴达式精神折磨和锻炼的人。并非纯真,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剖开胸膛,创伤无数。”
黄永玉极其擅长画荷花,画风奇特,用色大胆,用得最多的是橙色、黄色、粉色、紫色和靛青色。因为爱荷花,还给自己的居所命名“万荷堂”。
“趁我还活着,快来赞美我吧”
“黄永玉”这个名字再次登上新闻头条和热搜榜是在2023年初。因为他设计的癸卯年兔年生肖邮票,引发了极大争议。这张邮票的图案是一只拿着纸笔的红眼睛蓝色兔子,在向世界各地的人们写下新年祝福。
黄老利用了“蓝兔”和“蓝图”之间的谐音,祝福新一年迎来光明和好运。但“红眼蓝兔”的设计风格显然挑战了传统的国人审美趣味,一些人认为这样的形象是“邪恶”的。但这并不妨碍邮票发售当天,邮局门口依然排起了长龙,这款新年邮票在中国邮政网站上也迅速售罄。
“设计兔子邮票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画,也不是专门只有我一个人会画。画它是为了让大家高兴,祝大家有一个好的新年。”这位大师在回应一些网民说它“看起来很怪异”时解释道,“勤奋地工作是好事,你的工作可能是有意义的,也可能不是有意义的,不要固执地认为生活必须有意义。如果它是快乐和有趣的,就足够伟大了。”现在想来,争议已无意义,“蓝兔”邮票已成绝唱。
其实黄老的一生都伴随着争议,因为他所表现出的人生态度,与人们惯常印象中的“大师”相去甚远。他画的龙,配文写着“画蛇添足不是龙吗”,他画的鸟,配文写着“鸟是好鸟,就是话多”;受张尔疋先生一篇厕所和厕纸的文章启发,他就画出了“一十二景出恭图”,把中国人的屁股暴露于人前;他也是作品中含“混蛋”“他妈的”“杂种”“小兔崽子”这些词频率最高的艺术家。
可这就是黄永玉啊,画了80多年、写了80多载,他怎么能不知道什么叫写作技巧、笔墨讲究,但他不在乎。他的作品中,每一根肆意生长的线条仿佛都叫嚣着“我叫黄永玉,你少管我”。
记得以前曾在杂志上看过黄永玉的一则趣闻轶事,有一次他约金庸、梁羽生吃饭,该买单时发现谁都没有带钱。黄永玉灵机一动,用手指蘸了点豉油辣椒酱,把店里养的宠物鱼画了下来。金庸先生看完后给《星岛日报》的编辑打电话,让他带钱来买单换画,三人最后顺利“脱困”。
黄老不仅和金庸、梁羽生“逃过单”,还在弘一法师面前自称过“老子”,薅过开元寺的玉兰花,被大师领进禅房教过书法;劝黄霑莫因失恋而自杀,两人成为挚友;听了他的“蛊惑”要“敢于抛开顾虑和限制,开心做个‘野孩子’”,息影20多年的“女神”林青霞参加了真人秀《偶像来了》……
年龄于他而言,似乎也只是数字而已:60岁时买跑车考驾照,在湖南老家、北京、香港和意大利都拥有豪宅,且都是自己设计的;到了71岁,他在九龙曾福琴行用了近万元重新买回一只小号,对着他“50年前的女朋友”调侃说:“想听什么?如今,嘴不行了,刚安装假牙,且没有按期练习,看起来要吹一首从头到尾的曲子,不会是三两天的事了”;80岁时,叼着他的标志性烟斗登上了《时尚先生》的封面;82岁时,他的”亚当和夏娃”雕塑因赤裸裸展示了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在香港展出时引起了巨大争议;95岁时,他说,“我的老朋友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了。趁我还活着,快来赞美我吧”;即便在去世前,他还心心念念着每隔10年一次的新作品展。
无论少年时期历经战争和苦难,政治动荡时期创作受阻,还是晚年面对争议时,他都始终像一个年轻的乐观主义者。爱黄老的人不仅爱他调皮的笑、标志性的烟斗、坚定不移地走自己路的态度,以及他对妻子80载持久的爱,更会钦佩他在遭遇了许多困难和失去许多朋友后,还能保持快乐的心态。
2019年,黄老在接受《光明日报》采访时说,他曾向妻子建议,待他死后将他的骨灰倒入马桶,随水冲走。但他的妻子却打趣道:“这不行,你的生活太有挑战性了,会把马桶堵住的。”黄老又开玩笑说:“那就把我的骨灰包成饺子,让大家在葬礼上吃,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你已经吃了黄永玉的骨灰!’”妻子听了更加反对,理由是人们会吐出来和诅咒他。最后黄老妥协了:“那我们就忘了我的骨灰吧。如果我走后你想我,就抬头看看天空和云彩吧。”
如果大师还健在,明年就要100岁了,走过一个世纪的艺术大家,听着就觉得完满,倒是我们这些旁观者执着了,黄老可能并不在意什么完满不完满,想起之前他说过的玩笑话:我一点也不畏惧死亡,我死的时候,你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
那个有趣的盖世顽童,现在成了有趣的灵魂,继续在天堂“抽烟、喝酒、聊天、熬夜、晚睡、不运动、不吃水果”。那么现在,我们就看看天、看看云吧。
饱受争议的兔年邮票正是出自黄永玉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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