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歇候鬓丝青:范烟桥笔下的苏州世风与民情
2023/07/0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范烟桥其人,号称“江南才子”,他的《茶烟歇》一书,则号称“江南才子之书”。这是一部有关江南——尤其是古城苏州掌故逸闻笔记的合集,书中收录的文章,原本散见于范烟桥主编的《珊瑚》半月刊专栏,后经“补白大王”郑逸梅校订整理,编辑成册,出版之后颇得好评,乃至被后世读者视为“民国社会与思想之一面小镜”。
国人对于苏州、江南的了解,其实更多是属于意象的:苏州象征着古典的世界,代表着一种江南生活的想象;苏州就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就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而通过一位文人的笔触感受苏州,显然更容易触摸到苏州的肌理。尽管范烟桥的文字并无一定的章法和体系,但其内容却包罗万象,举凡野史逸闻、风物故实、民俗谣谚、谐谈传奇等等,无不收罗其中。在写法上,则又深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之妙趣,有考证,有故事,文笔细腻,偶尔抒情。虽然都是极短小的文章,然而,起转承合却样样不缺;虽然书中收录的文章并未分类,读来却不觉紊乱,不仅不觉紊乱,反而时时能够体验到一种随性而为的阅读惊喜。
平心而论,《茶烟歇》中收录的文章,每一篇都称得上是体制短小,却又非常耐读的小品文字。读者有时间自可读上两则,没时间也不妨随手放在一边,无可无不可间,自可得读书之乐趣。或许,也正是在这种散漫的文字中,在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阅读中,苏州,乃至整个江南的形象和性格,才逐渐变得丰满起来。
范烟桥其人其作
在《茶烟歇》的书前,收录了多篇时人的序言和题辞,这些序言和题辞或者介绍作者生平的轶事,或者就书中的内容发表议论。
诸如孙东吴之“永巷之珍闻,名人之轶事,忠臣、孝子、义夫、烈妇、美人、名士、侠客、酒狂,以及朝堂掌故、社会风俗、豆棚闲话、陇畔偶语,摭拾遗闻,细大无择,不拘于体裁章法,要皆信而有征,言之无罪,可以订正史之讹,可以补官书之阙”,谈论的是书中的内容;诸如严独鹤之“余以烟桥亢爽无城府,又喜为诙谐,故相值必言笑杂作,终日不倦”,谈论的是作者本人;至于“余念茶烟既歇,酒力将醒,送去夕阳,迎来素月,此情此境,最得清趣”,则不妨以解题视之。
据中国内地作家顾明道等人回忆,范烟桥向以健谈而闻名于友朋间。他不仅状貌魁梧奇伟,且不拘小节,性格豪爽;他不仅工诗文,且在小说创作方面颇有建树,只因“澹泊自甘,不善奔竞,故学优而未得仕,怀抱利器,郁郁居吴门,惟以著述自娱”。
就彼时的苏州文坛而言,程瞻庐之滑稽,周瘦鹃之言情,程小青之侦探,顾明道之武侠,均可谓各擅胜场,名噪一时。就范烟桥本人来说,他虽然以小说名世,但他的小品文字文笔清俊、行文风趣,于政治、社会、道德和文艺等均有涉及,虽属闲情闲笔,却俗不伤雅,谑而不虐,其中不乏绝妙谈资,自有一定的文史价值。
范烟桥是典型的性情中人,他交游甚广,经常邀集一些知己好友,以聚谈笑饮为乐。酒桌上的范烟桥常常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自不待言,席间所谈,也大抵不外里巷琐闻之类的市井掌故,收录在《茶烟歇》中的文章,即大多是范烟桥茶余酒后、兴到笔随之作。
而范烟桥创办的《珊瑚》半月刊,则以“把文化来救国”为号召,以“竭我们的心力,尽我们的责任”为己任,网罗了当时东南地区众多的文艺青年,并先后刊登了《抵抗日记》《国难家仇》《纪念九一八》等抗日檄文,除了在国内发行之外,甚至还发行到日本、朝鲜和缅甸等地,对抗日宣传起到了非常良好的作用,从中却也不难看到范烟桥金刚怒目的另一面。
在众多的名人题辞中,柳亚子这样写道:“茶烟歇候鬓丝青,娓娓清言入杳冥。不学羽琌孤愤语,珊瑚击碎有谁听!”以这首小诗总结范烟桥平生的写作,意旨趣味,尽在其中。
范烟桥笔下的奇人异事
《茶烟歇》中记录了许多奇人异事,有些读来发人深省,有些读来令人发噱。诸如山阳周实丹烈士被杀之后,柳亚子为之撰写《周烈士传》,披露出这样一则轶事:周实丹家居淮安时,与同乡棠隐女士非常相得,但迫于家庭原因,二人先后各自结婚。棠隐嫁给患有重病的富家子弟,半年后丈夫病故,棠隐不久即呕血而死。
周实丹先是画了一幅《秋棠图》表达自己的哀思,继而写了一首《忆棠隐》的七绝,来追忆他与棠隐之间的那段无果的恋情。诗曰:“参透情禅情愈深,三生因果细推寻。天空那有长河阻,我即卿心卿我心。”范烟桥则在诗后这样评价道:“盖惟缠绵悱恻之多情人,乃能赴汤蹈火,为社会国家殉也。”
萧山籍画家任立凡,性情豪放,落拓不羁。在他寓居于苏州南云草庐期间,平时耽于烟霞之榻,不耐伏案久画,只有手上缺钱时,才会振笔挥毫,作画易米。某官员闻其名,命人将任立凡带到府中,令作画,不仅为他提供了足够的阿芙蓉,还侍以美婢。不料任立凡白天草草画成数幅,夜间即翻墙而逃,其不拘形迹、放浪形骸之态,不禁让人想起明季末年的奇人画家陈洪绶,他们二人不仅画风相似,为人做派也莫不相像。
范烟桥还记录了一位名叫翁小海的画家,其人擅长画龟,人称“翁乌龟”。翁小海画龟的润例是一龟一金,某人只给半金,他便画一巨石,于石左露出半只乌龟,以不坏规矩,读之不禁令人莞尔。
苏州素称人文渊薮,人与物均有故事。一个在街头叫卖状元糕的老人,早年居然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只因与名花金凤有香火缘,为了一亲芳泽,不惜一掷千金,后来又迷恋上阿芙蓉,正所谓“近日高唐增妾梦,为云为雨复为烟”。不久裘弊金尽,其人终于堕落至以负贩为生,在街头叫卖状元糕之余,每每说及前尘旧梦,不免徒发白头宫女说玄宗之慨。
而与这位叫卖状元糕的老人相似的,还有诗人凌莘庐。他早年寓居海上,为纷华绮丽的世态所颠倒,不免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凌诗人曾经将一位艺伎引为红颜知己,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因无法达到鸨母的要求而难遂其愿,后来穷愁潦倒,郁郁以终。
吴中风俗的变与不变
就一般古城而言,民间风俗既源远流长,风俗流变亦可视之为古城常态;就古城苏州而言,民间风俗既有世代的传承,又有顺时随俗的各种变化。
苏州旧俗,新嫁娘回门要给娘家人带许多礼物,元宵节送油团、粉团,曰“灯圆”,取团圆之意;端午节送角黍、摺扇、绢帕,其中又以新郎、新娘送的两扇最为精美,大率以象牙为柄,并请名家为之题款、作画;中秋节送月饼;岁尾送年糕、守岁烛……旧时女子大都能事针黹,初夏时节,常常购买黄绸,缝制面虎,或八卦五毒,为儿童佩诸衣襟。
然而自新式学校兴起,多数女子已无意于女红,而是购诸商店以应故事,各种手工针黹也就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不过,尽管手工针黹多已废弛,但“踵事增华,犹弗能废,信乎习俗之难移矣”。
光绪初年,苏州盛行绣帕,四边流苏,帕心缀丝线,系在时尚女子的手镯上,走起来随风舞动,宛若长袖蹁跹。到了范烟桥生活的时代,旧俗仍在,只是时尚女子夏日露出玉臂,手镯绾于臂弯以上。
据范烟桥考证,早在汉代,女子即有“绾臂双金环”之俗,可知这种风俗只有细节的变化,没有本质的改变。清初文人王渔洋说,吴俗有三好,一曰斗马吊,二曰吃河豚鱼,三曰敬五通神;清中期的文人阮葵生说,近日缙绅有三好,一曰穷烹饪,二曰狎优伶,三曰谈骨董。到了范烟桥生活的时代,斗马吊换成了玩麻将,河豚鱼则因其有毒而乏人问津,五通神已经落伍,惟在偏僻乡下尚有人祭祀,吴中戏剧庸劣,并无名角可狎……
由此可见,民间风俗的确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在不停地变化着。近世以降,苏州风俗最大的变迁,就是普罗大众对于电影的追捧和对于各种小吃饮食的热衷,风气既开,彼时的苏州隐隐然已经脱胎换骨,逐渐迈入了现代都市的行列。
吴中风物之盛,自古即闻名遐迩。诗人黄庭坚诗曰:“吴中风物最娇饶,百里春风酒旆摇。”描绘的就是宋代吴中风物的柔美和妩媚。
范烟桥在《闵饼与闵糕》一文中自豪地夸耀,他的家乡有二物颇得盛名:一为同里之闵饼,明人沈石田曾有诗咏之:“香剂圆从范,青膏软出蒸。女红虚郑缟,士宴夺唐绫。”因其选料精细,烘煎考究,深得苏州人喜爱,虽历三百年而依然流传有序。
一为平望之闵糕,亦即薄荷糕,嘉禾张苞生曾经以之馈赠丁龙泓,丁龙泓用来为母亲祝寿,并写下这样的诗句:“淡然无味天人粮,黄庭有语义允臧。老人食之寿而康,感生之馈足慨慷。”清代乾隆年间,曾有杨姓者仿制以贡御膳,时任浙江巡抚熊学鹏亲自书写“雪糕”二字,为其宣传推广。然而时至今日,苏州人只知有闵糕,杨氏雪糕却早已湮没无闻了。
平望银鱼以肥美著称,黄梅时节,于平望安德桥下略撮即得。用平望银鱼制羹煮蛋,味道远胜于虾蟹,以是,有好事者作《苏台竹枝词》盛赞之:“桐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
另外,麦芽塔饼亦为苏州一绝,这是源自吴江民间的一种自制食品,以麦芽与苧捣烂为饼,以豆沙、枣泥、脂油为馅,虽然香甜软糯,却并不粘牙。一般人吃下三四枚已经称得上是健胃,据说著名作家苏曼殊能够一气吃下二十枚,堪称当时的一件奇闻。
在范烟桥的记忆中,童年时代的他即以观春台戏、吃麦芽塔饼、拉田氓话鬼为乐事,只是到了他写作《茶烟歇》的年代,“伏莽遍地,农村荒落,不敢再作此想矣”。
苏州是鱼米之乡,民间且有“苏州不断菜”之谚,城南南园土地肥沃,产物腴美,自然不必多说,春令时节更是菜蔬及时,街市上盈筐满担,应有尽有。其中有一种名叫马来头的菜蔬,是范烟桥本人的最爱,此菜既鲜甘甚于他蔬,若晒成干,用以煮肉,则更是别具风味。
范烟桥经常用马来头和香豆腐干屑,再掺以冰糖麻油,下酒佐食,有时也会用来待客。酒阑人散后,范烟桥心满意足地写道:“费一二百钱,便能觅一醉矣。”
ABOUT /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