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有关“凋零”的记录:89岁作家戴安娜·阿西尔的人生答卷
2023/06/2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留给我们每个人的棘手问题。这问题中包含有我们对于生命价值和死亡的认识,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与衰老伴随的死亡,一个普通的大多数人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
人类自古以来,就一直对于这个问题进行探讨,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生物学家、宗教神学家、玄学家……都在从各个角度和领域来试图撬动这块沉重的钢板,然而,可惜的是长久以来我们的收获少之又少,可以说,我们至今无法完全解决这一重大问题。
“我们究竟该如何度过我们的一生?同时我们又要如何度过那一生当中的最后时刻——衰老,不断地衰老,直到死亡……”诚然,我们所说的这一事件的断面,并不是特指死亡来临的瞬间,这一时刻蔓延到人的生命逐渐走向衰微的“那一段时间”,这注定是一个模糊的所指,因为老年的到来并没有确切的时间节点,并没有具体的生物学指标。
正如阿西尔所说:“我六十多岁时觉得自己距离中年不过咫尺之遥,在人生的航程中,尽管我已不在壮年的安全之船上了,但就算下了水,也还依然在大船周围逡巡;七十岁生日,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同,因为我一直尽力忽略年龄;但到了七十一岁,情况发生了变化……确实是老了,刹那间,这个事实掷地有声地出现在面前,我看见时间正将晚景一步步推入视野。”
必须承认,我在读阿西尔这本书的时候带着若干功利的目的,我想看一看这位79岁才结束著名编辑(曾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编辑之一)的生涯,开始写作的老太太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暮年,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迫在眉睫的死亡问题的。
我承认我有想从中汲取智慧和经验的诉求。虽然我尚处于中年与壮年,但是对于死亡问题的处理,几乎从懵懂的少年时代就开始跃动在我的面前,成为一个我必须要逐渐解决的问题。就像是习得一项技能,比如驾驶或者考取一个职业资格证书,我想让自己能够在一切来临前尽量做好准备。而戴安娜·阿西尔的这本书就这样被我看做一份探求的答卷。
被遮蔽的老年生活
戴安娜·阿西尔是英国著名的文学编辑,她曾经编辑过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作家奈保尔、英裔犹太作家卡内蒂等文学名流的作品。她活到了101岁,而且终生未婚,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她的读者非常好奇她对于情爱、事业、婚姻的看法,而这些看法在这本书中全部都有。
而她对于死亡的独特见解又让人无法吹毛求疵于她没有给予哲学高度的回答。也许是基于她特立独行的人生观念,也许是因为她对于文学生涯的执着追求,人们对于这位不同寻常的老太太有着特殊的好奇。
和大多数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相同,二战时期,阿西尔也参与了战时的工作,等到战争结束,她就进入了朋友、情人安德烈·多伊奇的出版社,自此开启了长达五十多年的文学编辑生涯。她曾经编辑过波伏娃、厄普代克、奈保尔等人的作品,因此一度被称为伦敦最好的编辑之一。
但是这位堪称杰出的女编辑却有着一个清醒的文学写作的梦想,编辑过众多文学作品的她深知自己并不是那种有天分的艺术家,但是文学写作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梦想,因此在编辑生涯结束之后,在89岁高龄,她提笔写下了这本《纽约时报》畅销书和荣膺全美书评人协会奖和科斯塔传记奖的《暮色将尽》(Somewhere Towards the End)。
在书中,她怅然地诉说自己的老年生活,咏叹道:“我在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舒服地长久地享受过自己。”这一句话,引发许多人的共鸣,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忙忙碌碌的为了生计工作之后,又有多少人能够有此幸运,能够充分自如地享受自己剩下的人生呢?
与很多作家不同的是,阿西尔描写的对象正是暮年的自己,写下一份勇敢面对“凋零”的诚挚手记。阿西尔之所以能够吸引我们,是因为长久以来,老年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处于被长期遮蔽的状态。仿佛到了老年,随着欲望和荷尔蒙的退潮,人的精神世界也跟随着萎靡和枯萎了。
在现实世界里,老年人群体一下子退居到次要位置,成为新鲜跃动的年轻人的幕布和背景。他们要么静寂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要么在小区的角落里谈论着病痛和药物治疗、儿女、孙子……仿佛秋天的落叶,他们面对的注定是即将凋零的生命残枝……这样的境遇让老年人的精神世界、爱欲、思想被遮蔽起来,无法得到应有的光照。
而在众多的遮蔽中,阿西尔成为了一个“异类”,在大多数人寂寞孤独地承受老年生活的时候,她却开启了另外一个与写作相关的新的人生——作家阿西尔的人生。
“真幸运,我居然能写作。”阿西尔提笔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感谢在人生的暮年,写作成为了她新的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现在有这么多关于保持青春的书,但有关凋零的记录却不多见。而我正行走在这一凋零的路程当中,所以,我为什么不来记录?”
于是她拿起笔开始记录。通过写作,阿西尔回顾了自己一生的时光,以一位睿智的老年人的视角带领读者纵览她独特的人生之路。
一份独立女性的答卷
阿西尔生于1917年,卒于2019年,可以说是一位世纪老人,她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并且幸运地度过劫难成为了一名文学编辑。阿西尔一生未婚,但是却拥有着极端刻骨铭心的爱情,在书中阿西尔回顾了自己从童年懵懂中略对爱情与性的感知,到人生盛年时期面对几段不同情感的果决选择,甚至在她因为一次意外流产而不得不丧失做母亲的机会后,她敏感地发现自己所有的情绪不是失落而是庆幸,庆幸自己能够回到自身而不是依赖于一个新个体的诞生,庆幸自我的独立性没有被破坏。
当然,这种感情可能只是阿西尔的个人情绪,但是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于人生的独立性的坚持。阿西尔一生有过诸多情人,也有过在世俗眼中颇有争议的第三者和艳遇,但在她年近九十岁的时候回顾这些人生经历,带有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极端豁达,她甚至坚称自己最适合的角色就是第三者。
阿西尔对爱情的独占性带有批判态度,她觉得那是一种狭隘的爱情观念。“自私吗?不,我希望不是,说自私涉及我人性的全部,但我内心确实有一个顽固的自私节点,让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需要我奉献全部自我的任何事情……”
这是阿西尔的回答。当然,这其中的价值观念见仁见智,你可以不同意阿西尔的爱情观念,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她对于自我人生的控制力和决断力。正是这种决断支持着她在九十多岁的高龄写出了一系列精彩纷呈的作品:《人生课堂》《长书当诉》《未经删节》《昨日清晨》以及这本《暮色将尽》……
死亡,迫在眉睫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一本只关于爱欲人生的回忆录。在回顾一生的历程之后,阿西尔很快就话锋一转,开始讨论衰老与如何度过死亡的问题。这占据了本书一半以上的篇幅。
在这一部分,她回顾了自己亲人、朋友、爱侣的死亡,详述了他们死亡的过程以及他们的死亡对于她本人的冲击与教育。正是这些死亡,让她能够更加从容地面对自己的衰老和迫在眉睫的死亡问题。
“以合理的态度面对死亡,也并不很难。所以我没花太多时间担心死亡的来临。”从死亡的问题中暂时解脱出来,她说“我倾向于关注晚年生活更令人愉快的侧面……”于是她发现与其挣扎于死亡问题的泥沼中不能自拔,陷入到无休止的痛苦中,不如转而追求别的事物。
很快,阿西尔就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园艺、画画、阅读和写作,借助着这四样事物,阿西尔完成着与前面人生的衔接。画画是她曾经无比热爱的事业,但是由于诸多原因放弃了;而阅读和写作是她的梦想,在这个年龄阶段她终于可以好好地大展拳脚了;至于园艺,她从中发现了人生的奥秘。
也许那些试图在本书中得到一个老奶奶人生珍贵格言的人会大失所望,因为阿西尔一反常态地没有给予我们关于死亡的处理方式,没有关于老年的生活如何度过的人生指南,她犀利地指出:“毋庸置疑,人们喜欢临终遗言,因为这样似乎能降低震惊的程度。考虑到死亡的物理特性,我不得不认为,大部分所谓的精彩之句其实也是似是而非。”
诚然,在死亡面前,任何至理名言似乎都显得单薄、脆弱,不堪一击。无论是那些思想大儒、伟大的哲学家,还是诗人,都无法手把手教会你我如何面对死亡,但是,死亡的荒诞并不是让我们无所适从,无事可做,最起码我们可以如同阿西尔那样,在尽可能自主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的人生。
在本书的开头,阿西尔提到了自己曾经购买过一株树蕨,但是邮寄过来的包裹却让她大失所望——一株太小的树蕨——让她担心自己根本没有希望看到这株植物长大就会死去。然而在本书结尾的“附言”中,阿西尔告诉我们,这个小小的树蕨已经长出九片叶子,而树上仍然存在许多密密的凸起,这些凸起正是新叶子的开端。
“它们刚开始时长得非常缓慢,而一旦长出,就朝向末端飞快地生长,我似乎都能看到叶片在运动……”阿西尔曾经是多么担心自己无法看到这棵树蕨长成参天大树,但是现在她却沉浸在观察它每一片叶片的生长和变化的乐趣中。
这多么像是一个寓言,一个我们活着的寓言,一则我们面对人生和死亡的应有态度的寓言。阿西尔的一生以及浓缩了她一生的这本《暮色将尽》,正是这一寓言的微型版本,它仿佛在告诉我们,一个过程中的节点才是值得我们守候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养育属于我们的那一棵小小的树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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