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抚摸对抗脆弱
2023/06/15 | via. 作者 陈祥
智能手机、租房市场、无接触服务,让几乎完全不与他人直接接触的生活,在今天成为了可能。对安全的追求与维护,则是无接触生活的重要动因。代价则是封闭、孤独与缺乏信任。为了获得些许信任感,很多人四处寻觅,甚至愿意为之付费,比如购买按摩服务,而英国更是设立了“孤独部”来统筹应对这个难题。
德国作家伊丽莎白·冯·塔登(Elisabeth von Thadden),在《自我决定的孤独》一书中剖析了难以建立亲密感的当代社会。她呼吁,亲自学习如何把握人际交往中接触与安全之间的微妙平衡,哪怕在体验过程中必然要面对未知与不确定。
无接触之辨
“无接触”概念在过去三年间走红,各种无接触服务纷纷涌现,从无接触外卖到无接触教育,从无接触超市到无接触旅游。除了临时紧急状态的推波助澜以外,技术进步带来的可能性与差异化的消费需求,更是这一趋势的支柱。
即便在解封半年后的今天,经历了特种兵式旅游与五一人潮的洗礼,“无接触”要素依然在稳步推进,润物细无声地扩张着版图。这个趋势早在疫情前的中国就已经存在,而如果将目光放到海外的话,趋势早已是现实。
从2017年开始,以阿里淘咖啡为代表的无人零售,便成为新零售浪潮下的一支新锐力量。在无人贩卖机产业全球第一的日本,有一位师傅自称“社恐”,从2011年起就把小店装修成了无人贩卖机的样子,反而颇受欢迎。不少顾客反而觉得店主暖心,留下的感言贴满了一小块墙面。
事实上,日本早在1970年代就出现了“对人恐惧症”这个词,症状包括在公众场合容易脸红、不敢与人对视、在超市会觉得自己是小偷等等。日本哲学家、《世界史的构造》作者柄谷行人,就有这个毛病。据说,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也被心理学家诊断为对人恐惧症患者。
这或许意味着,除了数字技术与追求便利以外,作为一种潮流的无接触服务还有着恐惧的根源。而且,它不仅仅是惧怕某种暂时的、特定的、具体的危险,更是一种弥散的焦虑。用塔登的话说:“触摸与怀疑分不开,保护人们因身体接触而受到伤害的法律很容易将其他类型的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也列为怀疑对象。老师安慰摔跤的学生时不敢拥抱对方,也不敢帮学生包扎伤口,这些现象并不罕见。”
对接触的焦虑并非空穴来风。毕竟,肢体接触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不愉快乃至会造成长久创伤的体验,比如竹板炒肉和性骚扰。尽管这些行为已经逐渐得到法律与制度的规范惩治,但显然只要有人类存在,它们就不会消失。对强迫性接触的控遏,无疑是时代的进步。
这本身并不意味着接触应该被取缔。MeToo运动支持者也不会反对自愿的接触,最多会强调性关系的契约化,也就是预先明确交往的条件与底线。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斯洛文尼亚社会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评论道:“如果你想通过契约补充新的条款来防止暴力和残忍的话,那么,你就丢掉了性交往的一个核心特征,那就是:说出来的东西和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之间的微妙平衡。”
这样的微妙平衡并不仅限于性关系,反而应当是大部分人际交往都遵循的常识,用齐泽克的话说,就是“风度与体贴”。这在本质上就不能用法律的形式来规定。比方说,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在家打游戏,正巧妈妈端着水果进来,惹来儿子的不耐烦。
只要是在一个屋檐下的集体生活,类似不愉快经历就不可避免,这或许正是人们追求独立空间的一大动力。即便并非出于恶意,单纯的距离过近与分享空间本身就意味着摩擦,也蕴含着强迫乃至暴力的潜在可能性。
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尤其是身体接触减少的现象,主要不是因为有禁止性骚扰、家暴、体罚等行为的法律,反而更多是一种新生活条件下的主动选择性脱离。正如塔登所说:“即使在自由社会,在没有法律规约的情况下,没有性生活依然是可能的……现在已经有几乎一半日本年轻人自愿放弃性生活,因为太累,太麻烦。”
触摸必不可少
尽管触摸是许多恶劣触犯行径的前提,但触摸毕竟不等于触犯,而且肢体接触是人的天性,也是建立和区分人际关系的重要途径。允许对方触摸的范围、频率、条件、方式,是体现两个人关系亲疏的直接标志。难怪德国学者马丁·格伦瓦尔德(Martin Grunwald)会说:“人类需要皮肤接触,否则就会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人类会因此被恐惧和压力控制。”
作为一名生物学家,格伦瓦尔德这里谈论的不仅仅是抽象的心理层面。他在《人的触觉》一书中介绍了触觉研究的成果,发现皮肤接触能够促进脑部发育,影响记忆力和身体发育。
关怀的抚摸,能够稳定儿童的情绪。而缺乏互动与恶意伤害一样,都会让儿童进入应激状态。哈佛大学儿科学家杰克·P.肖恩科夫(Jack P. Shonkoff)发现,频繁进入应激状态会影响关键神经元突触的形成。在某种意义上,触觉是幼童接触世界的第一种工具,甚至比视觉还要早一点。在儿童发育的关键窗口期,适当的触觉刺激必不可少,否则儿童就很可能无法正常发育,而这种生长迟滞可能会被误认为智力障碍。
但是,对遭受心理忽视和生理忽视的儿童的研究发现,缺乏正常身体与情感互动的后果,不仅仅是“脑子笨”、“说话晚”那么简单,而会包括缺乏自信、自尊心程度低、社交尴尬、对周围事物漠不关心。在严重的情况下,被忽视的儿童长大后,会造成明显的行为失常乃至变态。正如中国第一家儿童防虐机构——西安博爱儿童虐待预防与救助中心前主人焦富勇所说:“忽视也是虐待。”
对成年人来说,触摸同样不可或缺,只不过影响的主要方面不是生理发育,而是恐惧感与缺乏信任感。或者用塔特的话说:“能将任何生命冰封的那种奇特的现代恐怖。”身体接触往小了说,是表达好感;往大了说,是确证自身存在的必要条件。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的寓言,说人原本是一个整圆,后来被神劈成两半,于是这两个半圆总会努力找到对方。寻找的过程固然重要,但两者真正结合却非要亲密接触不可,“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紧紧抱住不放,相互交缠”。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交往日渐虚拟化的时代,这样带来幸福感的“交缠”仍然大多局限于夫妻之间。虽然人们有时会说,抚摸另一半就像抚摸自己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自我拥抱就够了。这一事实无法证明婚姻的必要性,但至少表明在劳动分工、风险共担、资产配置、社会关系网共享这些功能性价值之外,稳定伴侣关系始终具有难以替代的内在意义。
到冰上去
一边是孤独与缺少抚摸的现状,一边是对关怀接触的真实需求,按摩师应运而生。除了缓解都市打工人的身体劳损以外,按摩师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促使信任感的产生。
《自我决定的孤独》一书中记述了德国汉堡市的一名持证按摩师,她供职于大公司和酒店的康体中心。在接受塔登采访时,她表示了对触摸的看法:“放开自我,能够做到放手,交出我们所有人通过文化学会的控制力。要学会信任……那些对触摸有恐惧心理的人根本不会上我这里来……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在社会中过一种无接触式的生活。”她并不回避社会上对自己的职业的偏见。即使在相对开放的德国,按摩师在不少民众眼中就算合法,也是一种不太正规的行业。
她的自述中蕴含着一则悖论:接受他人的触摸会创造信任,但信任是接受他人触摸的前提。严格来说,这只是一个佯谬。因为只要愿意承担一定的风险,放下安全的执念,不追求绝对的不受伤害或欺骗,那么触摸与信任的正向循环就有机会开启。
陌生人相互抚摸的拥抱派对兴起,宠物数量的增多,都反映了人对触摸的本质需要。国内近些年兴起的“抚触疗法”,也是这股潮流的一个分支。所谓“疗法”所倡导的活动,本来应该是人天然愿意去做的事,只是在种种约束下成为了稀缺品,以至于需要专门看书学习,或者花钱请专人代劳。
这种扭曲现象背后的意涵,指向的是当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特征。《自我决定的孤独》这本书,发轫于作者参加的“后成长式时代”研究会。研究会的目标是:“将现代性理解为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加速和市场化推动着各种对提高和增长的追求,深刻影响着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多、更快、更强。”
塔登的研究,是上述总目标之下的一个项目,旨在从生理维度理解市场中的脆弱个体。透过这个视角,我们能够看到劳动力市场、地产市场、文化娱乐市场是如何共同造就了人与人远离的社会,同时又用无接触服务、付费抚摸服务、文化产品来缓解由此带来的种种弊病。
塔登对现状的判断是不容乐观,在后现代生活的薄冰上随时都有落入孤独深渊的危险。这种危险的根源并不是握手和拥抱,但我们常常将危险归咎于接触带来的种种潜在伤害——感染病菌、感情欺骗、受伤乃至丧命,并试图通过逃避接触来免除伤害。
在这个意义上,接触成为了一只方便的替罪羔羊。正因如此,塔登才发出呼吁:只有会受到伤害的人才是能够亲近的,他们对接触是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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