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如何书写历史
2023/06/0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如果一个社区住着以下几位伟大卓越的女性,这纯粹是巧合吗?在战火下的伦敦,有五位女性先后居住在梅克伦堡广场,她们之间虽然鲜有时空重叠,但是在历史时空的漫长隧道内,她们又的确交叠过,奋斗过,在那片萧条的街道行走、写作、谈话、工作与生活……她们兢兢业业同时又野心勃勃,构建着属于她们的自我的世界,并企图与外在世界相互沟通……
她们是:意象派创始人之一,历史上首位获得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奖章的女诗人H.D. (希尔达·杜利特尔);首批牛津大学女毕业生之一,推理小说大师,“神探温西爵爷”之母多萝西·L·塞耶斯;英格兰首位获得全职大学教职的女性职业学者、古典学里程碑式人物简·艾伦·哈里森;首位获得阿尔伯特·卡恩环球旅行奖学金的女性,一生呼吁和平的学者艾琳·鲍尔;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写出《到灯塔去》《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的弗吉尼亚·伍尔夫。
这五位女性虽然在不同的时间里在这个广场居住过,但是彼此之间或显或隐地存在着联系,她们都以写作和研究,试图为女性打破界限而努力工作。《女性如何书写历史》的作者、英国传记作家弗朗西斯卡·韦德正是预想通过串联起这五位不同凡响的女性的故事,来鼓舞今天的女性。
我们在这本书中不但会一同经历这五位传奇女性人生当中数个十分重要且痛苦的阶段(战争与死亡的威胁),也会找寻到那些被大历史忽略的细节,窥见:她们如何生活、恋爱、阅读与写作;如何度过人生中艰难的时期;如何依靠独立思考选择与众不同的生活道路;如何依靠精神信念来支撑着自己的全部生活。
在这些故事里,我们看到女性如何在相当有限的特定社会条件下,冲破既有的价值观念的束缚并寻找、持守和发挥属于自己的天赋,如何认识自我,如何审时度势地安排自己的人生,认识到女性独立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伍尔夫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设想了一个情境,那就是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如果和他一样有才华,有能力创作,会当如何?
她不无悲观而清晰地看到,这位设想出来的虚构人物——朱迪丝·莎士比亚的一生,预言到她的写作事业不但会遭到亲戚的耻笑,还可能因为堕入爱情和婚姻而意外怀孕,彻底沦落到相夫教子,放弃自己的创作才华的境地。
创作?对于莎士比亚的妹妹来说,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而这一注定的陨灭并不是主人公自我单方面放弃,而是周遭的社会压力使然。
这里,伍尔夫强调说,在我们看到女性历史被扼杀的情境下,还要注意到扼杀这一切背后的社会、干扰、条件。我们想要探讨的不是女性获得这一创作自由背后的社会干预条件,而是另外一个问题,即在一种被男性观念笼罩的世界,女性作家如何用自己的方式书写自己的历史?
在寻找“女性位置”的时候,伍尔夫被那可怜的零星痕迹所激怒。她讽刺地发现,女性要么在历史中处于从属地位,要么被那些男性作家供奉上神殿。得不到应有的位置。
男性作家通常以自己非常有限的视角和观察能力来观察女性,而且不同的时代,男性在对于女性的态度上截然不同,导致他们对于女性的描写和向往也截然不同,正是这些造就了诸多不真实的女性。这些女性或者如包法利夫人(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一样贪婪,或者如苔丝一样自尊(哈代《德伯家的苔丝》),或者像凯蒂一样虚荣而愚钝(毛姆《面纱》)。
凡此种种,可以说,直到伍尔夫将意识流引入到小说创作中来,女性丰富的情感和意识世界才第一次被如此丰富地引入到传统中来。由此,人们禁不住感叹道,原来女性的精神世界如此丰富而且多姿多彩!这里并不是要单纯强调男性小说家无法写准确女性,而是想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女性的内部世界需要的是用另一种语言来书写,而女性作家也在寻找这一种语言。
柜台里面的那个女孩子
“在柜台里面的那个女孩子,我非常想要知道她的历史。”伍尔夫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大历史之后的小历史。“我更青睐局外人。”伍尔夫强调,“局内人笔下的英国毫无色彩……他们完成的工作就像罗马铺设大道一样,避开了森林。”这句话点出了那些被男性书写的历史的弊端,男性书写的历史正是以这样的姿态避开了那些蜿蜒的小道和繁密的森林,而女性的世界就是这些繁密的森林。
正是这一路径让伍尔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写作领域,曾几何时,仿佛那些关于政治和战争的故事才是伟大的故事,而那些描写“柜台里面的女孩子”的故事,并不被视为重要。
女性作家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一疆域。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正是以一种反历史的方式写作的小历史:她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被忽略的细节编织进那些所谓大历史背景下,展现了个人或者私人历史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可以说,正是这些细节的拼合才组成了有血有肉的历史。在我看来,《女性如何书写历史》正是这样的一种历史观。阅读这本书你也许会震惊于那些女性本身被忽略的“小历史”,譬如,伍尔夫的乡村戏剧计划,她写戏,然后让“园艺匠的妻子”“司机的妻子”和“村民”出演。
她研读弗洛伊德的著作,并依靠他的学说来分析自我;在因为“欠缺阶级意识”而被指责的时候,有人利用马克思主义来批评伍尔夫、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作品是“住在象牙塔中的人”。而这一年伍尔夫一直与一位叫做史密斯的工人通信,了解她的人生,并鼓励她写一部自传……
“文学中的女性形象都是由男性所创造,这种情况直到最近才稍微改善。”伍尔夫说。(她指的是简·哈里森关于希腊考古学的著作。)哈里森的确扭转了局面,她对于希腊神话中女性崇拜的研究给了伍尔夫、H.D.与默里以极大的灵感,不仅如此,男性作家也从中获益,如劳伦斯、乔伊斯等。
通过哈里森的个人履历,几位女性也都受到了激励,从而更加坚定地走向智识道路。要知道,那时“古典学和希腊语是不容女性踏足的知识领域”。同样遭受质疑的还有艾琳·鲍尔。在鲍尔获得阿尔伯特·卡恩环球旅行奖学金的时候,曾经被面试官因为女性身份而质疑,“很快就会结婚。”面试官说。而伍尔夫也因为要查阅资料而被图书馆拒之门外……可以想象当时女性的地位。
创造力,女性写作的基石
书中写到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经对H.D.大放厥词说:“女性在创造力方面没有成就。”而H.D.决定向他证明自己的艺术力量正是通过女性身份得以施展,而不是通过克服女性身份。
“女性身上有一种高度发达的创造力,生来复杂且强大……她们的创造力和男性的极为不同。这种力量是几个世纪的严厉约束换来的,它不可替代,如果遭到遏制或者白白浪费,那绝对是一万个可惜。”
弗洛伊德并不是个例,那一时期,对于女性能力的质疑甚嚣尘上,这其中战争的爆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战争似乎一直是男性的天下。在战争来临时,女性退居到一个次要的位置,而男性无论自愿与否都不得不加入一场荒唐的殊死决斗。在齐柏林飞艇像大黄蜂一样在上空盘旋之时,在因为一次意外流产而痛失头生女之时,仍然坚持习作的H.D.明白,写作已经成为一项无论何时都要继续的事业,即使在生活困窘不堪,生命随时会受到轰炸机的威胁的时候,H.D.也一直没有放弃诗歌写作。
这让“她的诗歌创作能力臻于至境,诗句自然而然就能从笔下奔涌而出”。而作为一名对世界产生过绝对影响力的知识女性,鲍尔在各个方面进行着斗争:女性状况问题、儿童的教育问题,甚至日本侵华问题……鲍尔曾经在南京大屠杀期间,激烈谴责日本对世界安全的威胁,敦促英国及国际社会关注中国问题,并协助将医疗物资援助中国。
鲍尔在48岁进入婚姻,但是她对于婚姻有着警惕,她和哈里森一样担心婚姻会破坏女性在“公共世界探索的野心”。扼杀“天使主妇”——她们都不同程度地警惕着自己变身为“天使主妇”从而牺牲掉自己的事业。
伍尔夫从母亲身上看到了“天使主妇”的影子,从而坚定地走向了反面。而H.D.虽然结婚并成为了母亲,可是对于这一窘境一直心存警惕,努力工作维持着自己的艺术家身份;鲍尔则在很晚才踏入婚姻,并且一直维护着自己的学术生涯。
诚然,这些女性先驱们一样要面临恋爱问题、育儿问题、生计问题、情感选择问题等各种问题,阻碍她们的还有强力的男性世界,譬如庞德、劳伦斯、弗洛伊德之于H.D.,他们总是将自我置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来居高临下地指导女性。作为女作家的她们总是会受到同辈男性对她们作品的批判和轻视,认为他们可以作为女性的导师,但是实际上,独立思考让女性不可能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她们已经从密林中杀将出来,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智识。
正是这样的智识,才使得她们在男性占据统治地位的学术界开疆拓土,取得了傲人的成绩:H.D.的《让我活下去》;多萝西·L·塞耶斯的《剧毒》; 简·艾伦·哈里森的希腊研究;艾琳·鲍尔的《中世纪》;弗吉尼亚·伍尔夫数量众多的非凡写作作品。
自我选择的道路
诚然,几位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在职业选择上经历过徘徊期。当27岁的多萝西·L· 塞耶斯对未来茫然无知的时候,她有机会能够听从家里的意愿做一名安安稳稳的教师,而把写作只作为一种业余爱好。
塞耶斯在牛津读书时震惊于一些如今看来令人咋舌的、惊掉下巴的女性认识,譬如:在女性是否应该在中学教育之后有资格继续接受教育这方面,居然有人认为女性的月经会因此紊乱,而雇用女性员工会引起性别对立,最终会导致种族灭亡,甚至有人怀疑女性的智力不能承受学习所需要的大量脑力劳动等等。
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原来女性能够平等接受教育的历史才不过短短一百多年。在这一百年间,无数女性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人生,而这五位女性正是以不同的命运给我们以借鉴和激励,她们当年面对的和我们现在面对的,竟然如此相同!
无论如何,贯穿着五位杰出女性的重心的,始终是她们的事业。我们伴随着她们人生的跌宕起伏,同时欣喜地看到她们的劳作,那种克服一切困难也要创造自我价值的信心和勇气。五位女性像五棵摇曳多姿的树苗,她们的姿态或许不同,但是她们的身姿却如此挺拔、骄傲,给人以启迪。
书中有很多令人感慨的细节,譬如塞耶斯如何未婚先孕又如何被男友抛弃,最终通过痛苦抉择决定寄养孩子追寻文学事业的艰难过程。当塞耶斯经历过人生的嬗变之后,她感悟到,她的伴侣应该是与她志趣相投,拥有共同归属,携手度过漫长岁月的人。
而关于简·艾伦·哈里森这位来自约克郡的女孩,又是如何为自己寻求受教育的机会,以让自身的才华不至于被埋没。在古稀之年,哈里森毅然拒绝学校的学术生涯,离开校园,过一种更加开阔的生活。
学术半生,哈里森准备翻开更人性的一页。正是哈里森的经历鼓舞了伍尔夫。现在我们可以说,整个女性的历史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我们在其中汲取悲伤、智慧和勇气,以赢得自己人生的挑战。
女性为自我争取权利的道路漫长而艰辛。从1895年,简·艾伦·哈里森向剑桥大学请求允许女学生以正式身份进入大学开始,女性的每一次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地位都需要先驱者披荆斩棘的奋斗。
这本书不但是几位杰出女性的个人史,也不单纯是几位女性的个人传记,作者围绕着梅克伦堡街这一地点为线索,串起来的却是一战期间围绕着英国布鲁姆斯博里文化圈周围,以及辐射到俄国甚至整个欧洲、亚洲世界的部分知识分子的群像,其中涉及到的人物、故事都围绕着这几位女性有机地展开,其中相互勾连的部分又像是壁毯的边缘一样织就在一张拼成的大毯上。
正如哈里森所再三强调的:“无论是将男性还是女性限制于其性别桎梏,危害的都将是整个社会群体。”几位女性都将智识的完整性视为伟大而永恒的价值。她们的思想和作品均化为一柄锋利的刀刃,撬动着社会固有观念这一沉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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