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恐慌下的虚拟政治
2023/05/2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澳大利亚文化学者麦肯齐·沃克(McKenzie Wark),提出了一个问题:除了通过知识产权(IP)将知识商品化这条路以外,“新陈代谢”各个部分的各类知识能够以何种方式进行合作?
在这个问题的引导下,沃克选取了21位知识分子进行解读和评述,涵盖的领域包括工人主义、文化研究、精神分析、政治理论、身体政治学、媒体理论与科学研究。他的成果,便是《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
书中不乏迸发现实联想的段落,甚至有一种做连线题的既视感;同时也有大量乍看不知如何入手,却在心里埋下一只钩子,时不时引得人回头翻看的句子。无论如何,这是一本需要动用积极阅读能力的思考札记。
逃离ChatGPT:一道连线题
抛开“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开端”、“技术奇点”、“随时做好失业准备”之类透着微商圈钱气息、老套又空洞的欢呼声或恐吓声之外,ChatGPT还带动起了一小波亚文化,变着法利用这种技术给自己赚点钱。创业方案、公文报告这些本来就不太需要动脑子的东西自不必说,说唱歌手用ChatGPT生成歌词,程序员用ChatGPT开发聊天机器人,设计师用ChatGPT出粗图,家教机构用ChatGPT开发电子助教……
但是,这些表演中往往又透着一股无力感,有的表现为自嘲,有的表现为决绝,既有时代弄潮儿的意气风发,又有一种末代手艺人的苍凉。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心境并不是伴随着ChatGPT或任何一种新技术而萌发,反倒更多是一股汹涌的潜流,随时等待着某个恰当的时机迸发。正如那句已经流行了至少两三年的网红文案所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至于那个时机具体是什么,反而并不重要,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会迅速被新的崩溃瞬间挤掉。
这时,如果你看到这样一段话,大概就会感觉戳中人心。“所有这些独立的、创造性的工作最终还是要依赖集中所有、集中控制、由一种新的统治阶级榨取租金的基础设施。围绕着这种基础设施,旧式小资产阶级的‘闪转腾挪’活跃起来,不是去专攻一门手艺,而是试试这个,试试那个。”
这段话简洁精当地概括性描述了我在前两段描述的朦胧印象,几乎能够一一对应。一边是号称团队只有几十个人,其实消耗海量算力的OpenAI,一边是茫然地想要搭上便车的斜杠青年们,他们看上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创意人士,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过江之鲫与布朗运动的结合体。
这段话出自《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第七章“匠造脆弱不安”,原书是2015年7月出版的。当时“斜杠青年”(slashie)的概念是早就有了,但ChatGPT还早得很,更没有埃隆·马斯克嚷嚷着强人工智能就在眼前。
这是一种非常顺滑的阅读体验,有点像做连线题。左边一列是当下热点和读者头脑中盘桓许久的含混印象,右边一列是学者的妙语,优雅有力,虽然读起来很好懂,但自己万万想不出这样好的表达方式。作为译者,这种段落就像《泰坦尼克号》里救下露丝的木板一样。在术语、双关、复杂句式、陌生语境的冰冷洋面上,趴在木板上就有了希望和盼头,内心里凭空涌出汩汩暖流。类似的瞬间,在这一章乃至全书至少一半的章节中屡见不鲜。
暖流呈现的形式是夹叙夹议,或者说伪装成论证的叙述,原动力则是熟悉。在处理整体上陌生的文本时,偶尔浮现出的熟悉孤岛自然会特别扎眼,让人觉得很亲切。但是,这种自然倾向也容易演变成一种错觉,那就是我只要标记了孤岛,就掌握了整片大洋的知识。
美国文学家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在小说《克苏鲁的召唤》中有一句名言,鞭辟入里地描绘了这种状况:“我们居住在一座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小岛的周围是浩瀚无垠的幽暗海洋。”这句话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无知”二字,这意味着,小岛给人平静的感觉是因为熟悉,而熟悉未必意味着了解。熟悉本身就是幻觉。读书毕竟不是做连线题。
即便是“匠造脆弱不安”中看上去熟悉的那段话,其实也并非仅仅是把我心中要说的话讲了出来。只要稍微往下读几页,那熟悉的陌生感又会扑面而来。不过,主要原因并非拗口晦涩的名词重新开始涌现,毕竟在这个网络发达的年代,大部分曾经让老一辈人不知道从何查起的词语——秩序自由主义、夏娃·希亚佩洛、野猫罢工、降调等等——都能轻易找到解答。
陌生感的来源是自己被推翻了。我原本以为“集中所有、集中控制、由一种新的统治阶级榨取租金的基础设施”指的就是ChatGPT,或者更深一层,是藏在大山或冰原里的巨型计算中心。因此,只要封杀或者竖立起有序通行的交通信号灯,自由独立的生活就能够继续下去。
但按照美国社会学家、《工匠》一书作者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的思路,如果真想要摆脱这种庞大的非人化统治,在欧洲至少要退回到18世纪,在中国也至少要回到民国年间。“工匠的技艺是大部分人都能掌握的。它不是带有精英色彩的艺术感受力。它服务于本地。”
换句话说,如果网络消失了,如果抖音、B站、今日头条消失了,如果一切束缚内容创作者的文化分工体系消失了,那意味着我们可能要接受一个看上去更暗淡的局面:工作根本与自我、表现、创造、激情这些概念无关。做一名独立的工匠意味着成为狭小社群的一枚螺丝钉,尽管是一枚用肉做的螺丝钉。我们不只是做错了一道连线题,扣了卷面上的5分那么简单,同时心里原有的某条退路也悄然被巨石堵上。
不过,虚假退路的关闭可能也会引向新航道的开辟。在这样的解读之下,沃克的一句原本有些晦涩的评论就渐渐显出了意义。她说:“尽管激情劳动开出了逃脱传统劳动的乌托邦式承诺,但它最终也成了一种可以被剥削的欲望。”
事实上,“欲望”也算是贯穿《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的一条小线索。比如第五章中“资本主义需要有欲望的主体”、第十章中“无欲望、无意义和处于饱和状态的享受”、第十六章中“欲望……是理解新自由主义下政治经济体系的不透明的方式”。沃克并不承诺光明的未来,但试着跳出连线的冲动也不会没有收获。
粘在我们手上的沙尘暴
不过,《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收录的篇章并非全都一上来就能找到安全的小岛,哪怕这些岛屿后来会发现可能只是恐怖谷。比如第18章“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从OOO到P(OO)”。标题里的两个缩写分别代表着Object-oriented Ontology和Praxis (object oriented),字面意思是“面向对象本体论”和“面向对象实践”,其中后者还是直到全文最后才出现。
而且实话说,提前被“剧透”根本不重要。因为如果一头扎进去的话,大概率还是会一头雾水。一个原因就在文章开头的评论里:“我觉得蒂莫西的著作最好当成诗歌,又或者是诗学来读,是一种独特的莫顿世界观。”
除此之外,这也与《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这本书的性质有关。这本书收录的绝大部分文章,都是沃克发表在一份免费电子杂志上的杂文。从风格来看,这些文章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偏向时评,一类偏向读书笔记。上一节讨论的第7章属于前者,虽然以英国文化研究学者安吉拉·麦克罗比(Angela McRobbie)的文字为表面的脉络,但其实主要是在分析一组当下社会现象,也就是创意产业。其中的突出代表,就是画师、up主、独立设计师,自然很方便引起具体的共鸣与联想。
第18章则明显属于读书笔记一类。当然,沃克写的不是那种抄书式的笔记,而总是试图在与作者对话,指出作者这里说得不对,那里还有改进的余地。其实这才是读书笔记应该有的样子,而读者初读如坠五里雾中的感觉也大多来源于此。如果说时评类文章是一道道连线题或简答题的话,那么读书笔记类文章就像是一张写好了答案,却没有给出题面的卷子。在这种情况下,读者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揣摩出题人意图,或者干脆自己给自己出题。
我目前给自己出的一道题目是:是否存在一门先于具体科学,统领具体科学的本质之学?在欧洲的中世纪,这门学问是神学;而在蒂莫西·莫顿看来,这门学问是一种诗学,它沉思的对象是“物的本质与表象之间的一道裂缝”。
这道题目的作用并不是提纲挈领。毕竟,不论是读者还是译者都不需要像领读人一样制作思维导图,并从中获得一种掌握了知识的错觉。只是沃克摘录的一些莫顿语录实在有趣,比如“科学的镜子融化了,粘在我们手上”。当然,给这些句子找到现实的对照并不难,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4月份席卷北方并南下江汉的沙尘暴。
如果完全抛开莫顿,只看那句话和这个事例的话,我们很容易会落入一种俗套的认知。仿佛我们默认在“冷高压偏弱”、“沙尘暴源区”、“6至8级阵风”这些科学描述与解释之外更有一套更高的法则。而这恰恰是莫顿和沃克都坚决反对的看法。莫顿用“粘”字正是为了强调,我们惯常认为遥远而神秘的本质其实已经降临,“它们远远地超出我们,然后又从我们的身上穿过”。莫顿将之称为“超客体”。蒙古国输送的沙尘对北京市民的眼睛造成了干扰,也就是沙子迷了眼睛,让我们能够对气候变化这个超客体产生一种亲密的边缘感知。
因此,为了避免自己太过轻易地攀上“熟悉”这根救命稻草,或许有必要用一道题目来提示作者的立场及其对立面,同时将题目所能涵盖的各种内容铸成一根探针,在大脑皮层中刻下更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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