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坂本龙一与他的电影音乐
2023/05/05 | 作者 谈炯程 | 编辑 陈祥
日本音乐家、曾为《俘虏》(又译作《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末代皇帝》《荒野猎人》等电影配乐的坂本龙一,于2023年3月28日逝世。坂本龙一官网4月2日发布正式声明:“在2020年6月发现癌症后,坂本先生持续治疗,只要身体状况许可,也一直在家中工作室进行创作。他直到最后都与音乐共存。”
自黑暗中,他的生卒日逐渐浮现。同一日,他的Instagram主页亦发布了一段没有音效的影片:一张单薄仿佛墓志铭的灰色图片消失后,是一架损毁的钢琴伫立于寂静之中。似乎他的离去,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必然,而他的一生,用一个图像隐喻即可说清。事实并非如此。死亡让他一生中的诸多形象重叠,不单是桀骜不驯的青年,也是宽和、智慧、积极入世的老者。
对他的乐迷而言,坂本龙一就是音乐的象征。几乎当代一切与音乐相关的事物,他都有深入地参与。他不单创作电影音乐,为电视广告、电子游戏作曲,设计诺基亚手机铃声,他还创作过古典音乐,如交响乐《Discord》与歌剧《LIFE》。他以这两部作品思索20世纪历史,回应悲剧、救赎等宏大的历史命题。
坂本龙一有深厚的古典乐造诣,也是一位颇具先锋意识的电子乐创作者。综合世界各地的音乐风格,汇合前辈大师的探索,电子乐在他手中,褪去其在晚近的发展中被流行文化赋予的激烈与拥挤的节奏感,变成写意、抒情,以至能表现出某种空间感的绝佳工具。
在日常生活中,他对音乐亦有强烈的关注。位于39街、靠近列克星敦大道的“嘉日”,是他在纽约时最爱的日式餐厅。多年来,他只要有闲,就常会光顾此处。但有一日,“嘉日”的主厨大堂浩树,却收到了坂本的投诉邮件。
“我喜欢你做的菜,我尊重你,我喜欢这家餐馆,但我讨厌餐馆的音乐,谁选的音乐?把这个糟糕的集合混在一起是谁的决定?让我来做这个吧。因为你做的菜之好可以与桂离宫媲美,但你餐馆的音乐却像特朗普大厦。”坂本写道。
他邀请当时正在纽约的音乐人高桥龙一起为“嘉日”制作曲目表。他前后更改五版,以使音乐贴合餐厅的餐品与氛围,不至于老气、流俗,也不至于阴暗,而是让音乐变成调料,为食物增色。当然,这一切劳动,坂本都没有向“嘉日”收取报酬,他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2014年5月10日,纽约Le Poisson Rouge,坂本龙一播放他为纪录片《伤口和礼物》创作的音乐,这部片子探讨了人类与动物的关系。
当音乐成为一种慰藉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患癌了。他曾于2014年6月被检查出咽喉癌,不得不直面死亡——自己的死亡。有整整一年,他都在紧张、困惑、焦虑中度日,不得不宣布停止一切创作。直到他接到导演阿利安卓·岗札雷·伊纳里图的邀约,为电影《荒野猎人》配乐。
隔年春天,他常常被迫困守在病床,等待血检与尿检结果,小臂满是静脉注射的孔洞。药物进入身体并发挥作用的漫长过程中,他的口腔也像一朵积雨云般变得苦涩,白血球与体重一并减少。癌症面前,他不再是一个举世闻名的音乐家,而是一堆损毁的器官,在药物副作用的侵袭下变得干瘪、脆弱。
某天清晨,一个电话吵醒了疲倦的坂本,电话那头是伊纳里图。他希望坂本在身体条件允许时,尽快飞往洛杉矶,与他商讨《荒野猎人》的配乐事宜。
“我无法对伊纳里图说‘不’,我太崇拜他了。”后来,在史蒂芬·野村·斯奇博导演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他如此解释自己即使病重也要接下这一工作的原因。
坂本龙一第一次接触伊纳里图,也是通过一通长途电话,那时后者正在为电影《火线交错》进行后期制作,想要取得坂本龙一的音乐版权。坂本同意了。
在影片结尾,伊纳里图选用了坂本1996年的作品《美貌的青空(Bibo no Aozora)》。他将这一乐曲与视象结合,从中传递出来的情境打动了坂本。从此,坂本便开始注意到这位墨西哥导演。
2014年时,伊纳里图导演的《鸟人》,在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夺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以及最佳摄影四项大奖,亦被《时代杂志》评为年度最佳电影。《鸟人》于2013年在纽约拍摄,主要拍摄仅耗时30天,全片皆用长镜头叙事,可说是极度炫技的作品。
不过,这部电影未能入围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的初选名单,评委会认为该片在配乐时使用了较多非原创的古典乐。为《鸟人》配乐的墨西哥裔作曲家安东尼奥·桑切斯评论道,奥斯卡评委会有可能错估了片中古典乐与打击乐的比率。毕竟这些音符的力量,后来也经由金球奖最佳配乐得到证明。
但尽管伊纳里图多方申诉,评委会仍不愿推翻自己的决定。这让伊纳里图十分不满。也许是为了弥补《鸟人》未入围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的遗憾,伊纳里图决定请当时早已在电影配乐界享有盛誉的坂本龙一制作新片《荒野猎人》的配乐。
在中文世界,《荒野猎人》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地方,或许是凭借这部电影,常年陪跑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终得以捧起属于自己的“小金人”。少有人注意到,《荒野猎人》之于坂本龙一的意义,就如同《弥赛亚》之于亨德尔。后者是那位伟大音乐家在陷入事业低谷期的创作,亦是英语清唱剧的经典。
影片中,迪卡普里奥饰演的猎人休·格拉斯,在美国密苏里领地(现为北美大平原)中狩猎毛皮时,遭遇原住民埋伏,队友多被屠戮。他又因在独自侦察时,惊扰到灰熊幼崽而遭灰熊攻击。尽管他成功从熊爪下逃生,但全身骨折,身负重伤。
在洛杉矶,当坂本从无边的黑暗中看向那块银幕,耳边响起的却是自己无比熟悉的旧作,还有卡斯藤·尼古拉与克罗诺斯四重奏乐队的作品。黑暗变得浓稠,仿佛有生命,溶解了暗室中正观看电影初剪版的坂本。也许在那一刻,当他望向担架上奄奄一息的格拉斯,就也看到了那些被癌症平白消耗掉的日子,想起同样深陷病床的自己。
格拉斯的队友杰拉德,因为曾被原住民俘虏,割去一半头皮,故厌恶格拉斯及其有一半原住民血统的儿子。在格拉斯负重伤后,他屡次撺掇队长抛下格拉斯,以防队伍被敌对的原住民追上。
队长出于怜悯,只是悬赏300美元,让队友留在原地照顾格拉斯直到他自然死亡。杰拉德假意留下,却借机杀死格拉斯之子并逃跑。格拉斯目睹这一切,但他的喉咙被熊爪刺穿,无法发声。
坂本记得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不单是咽喉癌带来的剧痛,其中亦混合着他关于恐惧的经验。那是2001年9月11日的纽约,那一天,历史在他,也在全人类面前崩塌。
上午九点,他正在纽约家中准备吃早餐。一个女人哭着跑进他家。她是坂本家的帮佣,受雇定期为他打扫屋子。她告诉坂本,世贸大厦烧起来了。“她的朋友在里面工作,她刚刚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办法取得联络。”坂本在自传《音乐使人自由》中写道。
他打开电视,起初还以为只是发生意外火情。屏幕中,一架飞机撞向大厦,坂本抓起相机,冲去第七大道。尽管他并非专业摄影师,但那一刻,他只想让相机成为自己知觉与记忆的延伸,永久保存世界发生巨变的瞬间。
在他镜头下,浓烟静止在第七大道一侧,仿佛破败、油腻的餐桌罩。所有汽车都停下,一个女人木然地看向他。这是一场恐怖袭击。坂本也像无数生活在纽约的普通人一样恐惧,迫切想要逃离。
“然而,其实在整起事件发生后的一星期里,无论是隧道或桥梁都遭到管制,根本逃不出去。”坂本写道,“没办法,谁叫曼哈顿是一个岛屿。”
那段时间,他被某种末日感捕获。他曾听说全球有50枚手提箱核弹下落不明,便开始害怕即将来临的“核弹恐袭”。他在网上抢购了十余个防毒面具,分送给家人、朋友乃至前妻,甚至买下一辆路虎作为末日逃生的载具。
当一个音乐家也因恐惧短暂失聪与失声,纽约自然也是静默的。恐袭后第三日,废墟边的追悼会,烛光闪动,汇成无声的溪流。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演唱披头士的《Yesterday》。他不禁思考,音乐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从那沉默的哀悼中涌现的一点点闪光吗?
后来,坂本龙一在福岛指导中小学生乐团时,曾接受采访表示自己厌恶“音乐之力”这个词,尽管一有重大灾难,它就会被媒体反复提及。音乐人如果抱着“治愈他人”、“传递能量”的心态做音乐,是非常狂妄和轻薄的。
即使壮丽如瓦格纳的音乐,其内部亦有种破坏性的黑暗力量,这种力量在纳粹的误用中被放大了。音乐家就像孕育出声音之花粉的花蕊,当花粉播散出去,与泥土相合,被阳光催熟,就成为另一株独立的生命,音乐家不再能施加他的意志于作品之上。
坂本曾为维生素饮料谱写曲子《能量流》。它本只是应需而作,但看过广告的观众纷纷打电话给电视台询问它的出处,坂本遂将之作为单曲发行。
1999年,《能量流》成为日本Oricon排行榜上登顶的第一首器乐曲目。在泡沫经济破灭后,人们意外地在这一首钢琴曲里找到了慰藉。
1983年,同年上映的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香港翻译成《战场上的快乐圣诞》)的活动上,从左到右是演员杰克·汤普森、演员坂本龙一、演员大卫·鲍伊、导演大岛渚。
与电影配乐结下不解之缘
浑身浮肿的迪卡普里奥在无尽荒凉中爬行,饮水,水便从破损的喉咙流出。他用火药灼烧伤口,为避风雪,躲在血腥却温热的马腹中。影片最后,大仇得报的他踉跄地想爬上一个小山坡,却无法做到。原来是对妻儿的爱与悔恨支撑他至此,而他们的灵魂也照看着他,至死方休。
自然、生命、复仇,这便是《荒野猎人》的关键词。如果为它制作适切的音乐,怎样的音乐才能在荒野中保存它的力量,就像未曾被露水锈蚀的剑?坂本找到了卡斯藤·尼克拉,这位德国音乐家在2002至2011年间与坂本合作过五张专辑。这些专辑融合了钢琴与电子乐,风格极简,同时兼具实验性。
尼克拉擅长glitch与microsound。前者指用失灵的声音媒介制造特殊的音乐效果,类似电流脉冲音;后者则是一种极短促的音效,持续时间常常少于十分之一秒。他将与患病的坂本一同完成《荒野猎人》的配乐。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仅用不到半年便完成了这项工作,并且几乎达到坂本龙一音乐生涯的最高水准。
格拉斯躺在担架上时的音乐《Carrying Glass》,以电子乐为底。初次听时,似乎只有单一旋律的掘进、发展与消隐,仿佛一块冰的结成与消融。细听之下,却有编织得极为细密的变化,衬以弦乐,悲悯之感油然而生。
恰如阿多诺在《新音乐的哲学》中的论述:“音乐在被压缩到一瞬间之后,作为否定性经验的瞬间喷发,是真实的。它触及到了真正的苦痛。”《Carrying Glass》正是这样浓缩到极致,但却毫无夸饰,每一秒都极有效力的音乐。
不过,坂本龙一最广为人知的音乐,当数《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出自大岛渚的电影《俘虏》。那是1982年,他与细田晴臣、高桥幸宏组建的黄色魔力交响乐团(简称YMO)濒临解散那一年,也是他第一次出演电影、创作电影音乐的一年。
YMO起初并没有在当时的日本乐坛引起回响,却在太平洋另一岸的美国造成轰动。如坂本龙一所言,YMO在“后现代消费社会逐渐成型的时间”里出现,可说是恰逢其时。其尖新的风格,对合成器大胆、前卫的使用,打破了西方音乐界对日本音乐的东方主义想象。
在YMO之前,坂本只是做一些细碎的音乐工作,僻如在酒吧演奏,受托写一些音乐小品。尽管这忙碌的工作给他带来相对丰厚的收入,但他在投入其中的同时,也始终感到不满足。他想做属于自己的音乐。
“组成YMO,制作第一张专辑,之后又到欧美举办第一次世界巡回表演。”坂本在自传中写道,“这个时期的经验有着绝对的分量,甚至可说是颠覆了我的价值观。”参与乐队的经验,让他开始将音乐视作终生事业,而非仅仅为糊口的工作。
在YMO伦敦巡演时,坂本龙一不止一次想起百年前来到伦敦的夏目漱石。这位日语现代文学史上的文豪,获文部省资助公派伦敦留学,却在此地陷入精神危机。他在《文学论》中自述:“我行走在英国的绅士之中,就像是步行于狼群中的茸毛犬。”两年后,漱石发狂,不得不中止学业回国。
于日本最景气的年代,坂本龙一深觉YMO亦肩负西方听众对日本的期待,一如他们对日本电器、日本汽车的期待。这让他感到束缚。因为在他心中,音乐可以超越国家、地域、身份、文化之上。而此刻的他,却如漱石一般困在东西之间。
YMO即将解散时,大岛渚导演给坂本打来电话。坂本从学生时代就是大岛渚的影迷,几乎看过大岛的每一部作品。坂本一直记得与大岛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从二楼窗户不住向外张望,只见大岛渚一个人快步走来,腋下夹着一沓纸。那是《俘虏》的剧本。以二战为背景,讲述一个同性爱的故事,同时也关涉日本与西方之间的文化冲突。
大岛渚邀请他参演。他欣喜的当下,又冒出一个想法:“配乐也请让我来做。”而那时坂本既无表演经验,也没有做过电影配乐。但自那一刻起,他就踏入了电影配乐的世界。
从大岛渚到贝托鲁奇
拉罗汤加岛是一座火山岛,位于南太平洋。从地图上看去,它如同一粒孤独、细小的细胞,远离一切大陆。在拍摄《俘虏》外景前,大岛渚从未听说过它。不过,应新西兰资方的要求,他们不得不在这个由新西兰管辖的孤岛取景。
剧组入住岛上唯一的宾馆——拉罗汤加宾馆。岛上没有三层以上的楼房,所以这座宾馆也是由一系列独幢住宅构成的。大卫·鲍伊来了,随行的只有他的一位女助手。他将在影片中饰演主角杰克,与坂本龙一演对手戏。他看了看岛上的风光,笑着对大岛说:“哦,真不错。在这里,我们将成为大岛的俘虏过上一段时间。”
那是一段辛苦但充实的时光。据北野武回忆,由于他和坂本龙一都不是专业演员,他们经常在镜头前忘词。而又因为大岛渚曾经向坂本龙一保证过,拍摄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向坂本发火,否则坂本有权选择罢演。所以每当坂本出错,他就指桑骂槐地批评北野武:“你这样做,让坂本怎么演?”
但对身为音乐家的坂本而言,真正的挑战在拍摄结束后才开始。他从未接触过电影配乐,根本不知如何下手。在制片人杰里米·托马斯的建议下,他买来好莱坞电影《公民凯恩》的录像带反复观看。
透过《公民凯恩》,初学电影配乐的坂本总结出配乐与影像的关系,大抵就是影像张力不足的地方,就需要配乐的加入。他列出一张配乐清单,写明哪些场景需要配乐。他的清单与大岛导演带来的清单几乎完全一致,而他为《俘虏》所写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成了他很长时期内的代表作。
年轻的坂本龙一认为,电影配乐亦不过尔尔。也许为《俘虏》配乐只是他音乐生涯的一个小插曲,往后他未必会再从事电影配乐的工作。
1983年,《俘虏》入围戛纳影展,坂本受邀于5月前往戛纳。在那里,他遇到了贝托鲁奇。戛纳的一个普通的夜晚,电影节已经落幕,滞留在此地的坂本,咀嚼着昨日的喧嚣。被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名人走过的红地毯,或许正卷在一边等待清洗;高脚杯互碰时的脆响犹在耳,戛纳却复又萧条,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白色的躺椅静静地反刍海风。
他想起贝托鲁奇,想起贝托鲁奇反复谈到的那部正在筹备中的关于中国最后一位皇帝的电影。在喧杂的宴会厅里,他站了一个小时,听贝托鲁奇滔滔不绝地讲述制作这部电影的诸多困难。他不知道自己也会和这一位他无比崇拜的电影大师合作,当然也不知道与贝托鲁奇共事远比与大岛渚共事困难。
三年又三个月后,坂本龙一来到北京紫禁城,参与贝托鲁奇电影《末代皇帝》的拍摄。他在电影中扮演伪满洲国警务司长、满洲映画协会负责人甘粕正彦。历史上的甘粕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作为宪兵的他,曾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绞杀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及其妻子与外甥。此事引起舆论哗然,甘粕因此被判10年惩役,获释后被派往法国学习美术与音乐。
他在伪满期间,致力于当地电影的发展,捧红了日本演员李香兰。不过,李香兰曾评价他因为暗无天日的宪兵生涯所积攒的压抑与恐惧,“性格极为扭曲”。1945年8月20日,伪满灭亡,甘粕遂服毒自杀。
这不是一个容易扮演的角色,贝托鲁奇也没有在他身上耗费太多胶卷。起初,他甚至为甘粕设计了一个充满刻板印象的结局:切腹自尽。坂本不想切腹,他深知“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多么的可耻”。因为这一场戏,坂本几乎要罢演,他对贝托鲁奇说:“如果留下切腹的剧情,我马上就回日本。”最后,贝托鲁奇不得不妥协。
后来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坂本曾说:“如果现在我遇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会觉得这家伙是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也不会愿意跟他交朋友。”
他回忆自己在《末代皇帝》片场,第一次与溥仪的扮演者尊龙见面。尊龙对他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和你说话。”
在拍摄甘粕威吓溥仪的戏之前,贝托鲁奇告诉他:“你在那之间都不准笑,去想想天照大神。”在他们身上,年轻的坂本体会到一种对艺术的全身心投入。而那时的坂本却颇具些恃才傲物,永远不愿落下风。
贝托鲁奇导演尚未确定配乐的人选。据说导演的老友、意大利作曲家埃尼奥·莫里康内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希望接下配乐的工作。不过,在长春准备拍摄溥仪登基的戏份时,贝托鲁奇却突然要求坂本创作登基大典的音乐,时间是三天,并且需要在拍摄现场播放。
他原想推托,贝托鲁奇却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曲子,埃尼奥都可以当场写出来。”不服输的他,只好找到一架原属满洲电影协会的旧钢琴,就着走音的琴键,透过想象写了一支混合法国风格与东洋风格的曲子。
电影杀青半年后,他在纽约的酒店又接到制片人杰里米的急电。他一直记得杰里米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龙一,帮《末代皇帝》制作配乐。”时间是一周。
他回到东京,打算以西洋弦乐为底,搅入中国风与德国表现主义元素,制作一套曲子。他带着熬夜一周完成的音乐飞往伦敦,却发现电影被贝托鲁奇重新剪裁了一遍,原来的曲子根本配不上。
他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反复重写,按着计算器,删减多余的拍子。他在电影工作人员面前播放配乐,突然间,所有人都互相拥抱,高喊:“Bellissimo!”(太美了)。那一刻,他成为了我们所熟悉的坂本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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