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扫奥斯卡的《瞬息全宇宙》电影主创人员，在颁奖后合影庆祝。

从金球奖到奥斯卡，2023年的好莱坞影坛，迎来了一个个属于亚裔的高光时刻。

3月12日，第9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在洛杉矶杜比剧院举办，由亚裔主创阵容制作的《瞬息全宇宙》以碾压的姿态赢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配角七项大奖。获封最佳女主角的杨紫琼就此成为史上第一位赢得这一殊荣的亚裔女演员，而在她身边的关继威、吴汉章、许玮伦等一批共同出演了《瞬息全宇宙》的亚裔面孔，也在这个夜晚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历史。

手捧小金人，杨紫琼在领奖台上激动地表示：“那些跟我长得一样的小男孩小女孩们，这是希望，这是无限的可能，这座奖杯代表着勇敢去梦想，梦想会成真。”

长期以来，亚裔一直处于好莱坞电影的边缘位置，但始终在努力地尝试突破。近年来，越来越多亚裔在奥斯卡斩获奖项，正在逐渐向银幕中心靠拢，但若要改变亚洲面孔在漫长的好莱坞电影史中形成的刻板印象，道路还很漫长。

从“第一打女”到首位亚裔奥斯卡影后

现年60岁的杨紫琼，祖籍福建，生于马来西亚的一个优渥家庭，自幼便有机会学习舞蹈、马术、潜水、壁球。擅长运动的她，年少时的梦想是当一名芭蕾舞演员。21岁时当选“马来西亚小姐”冠军，就此步入演艺圈。

第二年，杨紫琼正式签约香港德宝电影公司，开始学习粤语和普通话，在一系列香港动作片中出演配角。当时的香港影坛，正是动作片的黄金时期，但动作片始终是男性主导的天下，一名女性想要在这个圈子立足，必须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

为此，杨紫琼坚持去练功房训练，并且有意在片场留意观摩前辈同行的动作招式，力求把镜头前的每一个动作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好在从小便有舞蹈和体育功底的她，能够领悟并掌握这些技巧。经过《皇家师姐》《警察故事3》《太极张三丰》等影片的洗礼，杨紫琼就此奠定了其“打女”的银幕形象。

入行十年后，杨紫琼终于等到第一次担纲主演的机会。但在拍摄这部电影时，她却意外地从18英尺高的桥上坠落。由于表演时的动作偏差，杨紫琼落到保护装置时，头先着地，陷在两块海绵之间，摔断了颈椎和三根肋骨，差一点瘫痪。

这部电影就是许鞍华导演的《阿金》（1996）。片中的主人公阿金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女性武师，由大陆前往香港讨生活。阿金在片中经历的种种艰辛，恰恰是杨紫琼自己在片场经历过的真实写照，就连她在拍摄时的这次意外受伤，也很像是阿金必须体验的一次经历。

也许正是看中了杨紫琼此前罕见的女性武师经历，许鞍华才选中了她来扮演阿金。最后，许鞍华也特意在影片片尾打出了“向杨紫琼及对香港电影作出重大贡献的武行致意”的字幕。

《阿金》中的亮眼表现，让杨紫琼俨然成为香港影坛的“第一打女”。第二年，她就得到了好莱坞的邀约——在《007：明日帝国》（1997）中出演林慧，成为首位亚裔“邦女郎”。

与过去人们印象中的“邦女郎”有所不同，林慧并不是邦德的调情对象，而是在身手和智慧上完全不输邦德的合作伙伴。但即便如此，这个角色依然只是007这出典型的男性动作戏里一个具有东方风情的陪衬。

真正让全世界领略杨紫琼魅力的，是李安的《卧虎藏龙》（2000）。杨紫琼饰演的俞秀莲，沉稳内敛，气定神闲，不但展现出一流的武术技巧，而且与李慕白之间的虐恋堪称整部影片的点睛之笔。

影片中，俞秀莲的沉静如水和玉娇龙的躁动如火互为映照，反倒让李慕白显得更像是两位女性的陪衬。李安在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中也曾表示，俞秀莲这一角色放眼整个电影界，只有杨紫琼能够驾驭。

值得一提的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以动作片成名的“打星”，素来与顶级表演类奖项无缘。无论是在好莱坞叱咤风云的史泰龙、施瓦辛格，还是凭中国功夫打出一片天地的李连杰、成龙，哪怕在事业生涯的后期十分努力地转型求变，却依然很难卸下“打星”的标签，演技得不到权威奖项的认可。而杨紫琼却不可思议地做到了这一点。

《卧虎藏龙》之后，杨紫琼已经不再频繁地在电影中扮演身手出众的“打女”，而是树立起了另一种与过往不同的银幕形象——经历丰富、沉稳内敛、深藏不露的长辈与前辈。让好莱坞刮起一股东方风潮的《艺伎回忆录》（2005）如此，令亚裔在好莱坞大放异彩的《摘金奇缘》（2018）中同样如此。在这些影片中，杨紫琼大多时候也不是主角，而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绿叶，直到《瞬息全宇宙》。

事实上，就连《瞬息全宇宙》最初设想的主演人选也不是杨紫琼，而是成龙。这个故事在导演关家永和丹尼尔·施纳特的设想中，是围绕伊芙琳的丈夫韦蒙而展开，但由于成龙辞演该角色，才让两位导演转而考虑杨紫琼。

在此之前，杨紫琼已经多年没有接到过女主角的邀约，而这个天马行空的剧本对于此前从未涉猎过科幻类型的她而言，也是不折不扣的挑战。但杨紫琼还是被经营洗衣店的伊芙琳这个角色深深打动，在这个年迈的平凡母亲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唐人街里一代又一代的亚裔移民，不辞辛劳，日日埋首于琐碎的工作和账单当中，为家人倾其所有。

无论《瞬息全宇宙》的故事看上去有多么天花乱坠，伊芙琳在其中穿越了多少个平行时空，其内核，永远是一个对女儿和家庭心怀深爱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为前者而奋斗。

在几年前接受一次媒体采访时，杨紫琼曾表示，西方影视作品中对于亚洲女性的描写和塑造依然是维持了近百年的刻板印象，不是被塑造成花瓶，就是具有异域风情的红颜祸水。而现在的她，希望表现出当下的东方女性真实的面貌——聪明强悍，独立自主。

《瞬息全宇宙》的成功，很大程度正是得益于杨紫琼一如既往的内敛表演，让这部在概念和视觉上奇妙瑰丽的电影，从未脱离真实的生活质感。她在与女儿、丈夫、父亲以及政府官员等一系列人物的相处时委曲求全但又坚韧不拔的品质，为影片灌注了最有力的情感内核。

《时代周刊》把杨紫琼选为2022年的年度偶像，从11月开始的颁奖季，她也一直以极高的呼声领跑，与她并驾齐驱的，是“女王”凯特·布兰切特。最终，杨紫琼在杜比剧院折桂，就此开启了亚裔演员新的历史。她的执着与拼搏，无疑也将令更多亚裔演员和平凡的女性受到鞭策与鼓舞。

2023年3月12日，在第9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杨紫琼凭借《瞬息全宇宙》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成为奥斯卡首位亚裔影后。

“妈妈，我得奥斯卡了！”

在《瞬息全宇宙》中饰演韦蒙的关继威，也在第95届奥斯卡的舞台上收获了一尊属于自己的小金人。他的过往，则是与杨紫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传奇。

1971年，关继威生于越南西贡（今胡志明市），父母都是华人。越战结束之后，北越占领西贡，年仅8岁的关继威与父母及6个兄弟姐妹以难民的身份前往美国，在难民营待满整整一年之后，才被接收，定居洛杉矶。12岁那年，一次意外的机缘巧合，让关继威从此进入电影的世界。

当时，斯皮尔伯格正在为其新片《夺宝奇兵2》（1984）中印第安纳博士的助手小鬼豆丁一角物色合适的人选，但在面试过数千名孩子之后都没有选中。最终，剧组在洛杉矶的唐人街进行公开试镜，原本是陪着哥哥去参加试镜的关继威却被斯皮尔伯格一眼相中，第二天就和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哈里森·福特坐上了同一架飞机，前往取景地斯里兰卡。在多年之后，关继威一直都认为那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冒险”。

一年之后，关继威又出演了斯皮尔伯格编剧的影片《七宝奇谋》（1985）。这部电影有点像是“少年版《夺宝奇兵》”，片中的主角是七名年纪轻轻的孩子，关继威正是其中之一。《夺宝奇兵2》和《七宝奇谋》当年都收获了不错的票房，关继威也因此成为小有名气的童星，还曾获得了第12届美国电影电视土星奖电影类最佳青年演员的提名，并获得了第6届美国电影电视青年影人奖最佳青年男配角。

然而，在人们的想象中本该星途坦荡的关继威，此后在好莱坞却得不到什么演出机会。亚裔的身份和形象在那些年里牢牢框定了好莱坞的选角规范，为了继续表演，关继威只能回到亚洲，在日本和中国台湾地区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电影和电视剧中把握机会。

后来，关继威曾吐露，“我一直在等待电话邀约，只要一个试镜机会就行，都不需要是一份工作，但这种机会可能就一年一次，或半年一次。我的同辈们一周能得到两三次这样的机会，一部接一部拍个不停。这种对比真的很打击人的士气”。

演戏的机会越来越少之后，关继威决定去南加州大学学习电影。1999年，从南加大毕业的关继威，开始在电影的幕后舞台频繁地切换自己的角色，负责一系列性质不同的工作。他先是接受著名动作指导元奎的邀请，在《X战警》和《宇宙通缉令》等影片中担任特效协调和动作副指导；而后又在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担任副导演；其后还去刘镇伟的《无限复活》中重温演员旧梦，跑了一回龙套。

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凭借《瞬息全宇宙》获得最佳男配角奖的亚裔演员关继威与颁奖人、美国演员哈里森·福特拥抱庆祝，意外重现了1984年《夺宝奇兵2:毁灭神殿》中最感人的一幕。

很长一段时间里，关继威以为自己就将如此在幕后扮演一颗普通的螺丝钉，直至2018年《摘金奇缘》上映。这部由全亚裔阵容出演的电影在当时引起了诸多关注和热议，同为亚裔的关继威当时去影院看了三遍，每次都把自己看哭。《摘金奇缘》的大获成功让关继威重新找回了表演的信心与渴望，但已经快20年没有演过戏的他，依然很难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机会。

恰逢此时，《瞬息全宇宙》的导演关家永和丹尼尔·施纳特开始物色韦蒙的角色。在两位导演对于这个角色的设想中，需要一个会武术、能演喜剧，而且能熟练使用至少两种语言的演员。正如大家后来所知，这个角色的最初人选是成龙，成龙辞演之后，前来试镜的关继威立刻就被两位导演认为是饰演韦蒙的完美人选。

最终，在《瞬息全宇宙》中，韦蒙的造型的确与成龙有几分神似，其中韦蒙用腰包戏耍一众国税局保安的动作戏，更是直接致敬了成龙的《红番区》。在影片的大部分时候，关继威都要一人分饰两个截然不同的韦蒙形象——一个是现实生活中死气沉沉的丈夫，一个是平行宇宙中武术非凡的英雄，并且在两种迥异的表演风格中自如切换。

虽然有近20年的时间没有演戏，但《瞬息全宇宙》给了关继威一次施展毕生所学的绝佳机会。在片中，他得以模仿自己儿时的偶像李小龙，可以像成龙一样用功夫戏耍众人，甚至还有一幕还原了《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曾经担任过动作指导的关继威，通过系统的训练和准备，以极高的水准完成了片中的动作戏，以至于在片中与其对戏的杰米·李·柯蒂斯（获得本届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表示：“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天赋，而此时此刻我有幸被这种天赋洗礼”。

“谁说亚裔不够优秀？看看我们现在”

虽然没有像杨紫琼和关继威那样有幸在奥斯卡的最高舞台上举起奖杯，但94岁的吴汉章同样是《瞬息全宇宙》中无法被忽略的一个名字。

对于国内观众而言，在《瞬息全宇宙》中饰演外公的吴汉章，或许还是一个有点陌生的名字，但对于熟悉好莱坞历史的美国观众而言，他早已是一个活化石一般的传奇人物。

1929年，吴汉章生于明尼苏达州阿波利斯。小时候曾在香港生活过几年时间，之后随父母回到阿波利斯市读中学。他对表演的兴趣源于儿时看过的京剧，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在镜子前模仿著名影星詹姆斯·卡格尼，并且在教堂内出演喜剧小品。

吴汉章的第一部电影，是克拉克·盖博主演的《江湖客》（1955），在片中出演一名戏份极少的警察。从那时起，吴汉章就在大量影视剧中出演配角，至今为止出演的作品已经超过了600部，其中不乏像《唐人街》《银翼杀手》《老友记》《生活大爆炸》《宋飞正传》等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据外媒统计，吴汉章是目前好莱坞最高产的演员。

2023年2月26日，包括94岁的亚裔演员吴汉章在内的《瞬息全宇宙》演员们，获得了第29届美国演员工会奖最大奖——电影类最佳群戏奖。

在这些影视作品中，吴汉章总是扮演一个戏份毫不起眼的亚洲面孔。如果你的记忆足够好，你会知道他原来是《银翼杀手》里的汉尼拔·周，《宋飞正传》里的餐厅领班，《生活大爆炸》里的中餐厅老板，《老友记》里莫妮卡男友的教练，以及更多渐已被人遗忘的影片中的洗衣工与餐厅服务员。这张渐渐为人熟悉的亚洲面孔，可能是那些年间好莱坞电影中仅有的亚裔形象。

在吴汉章投身影坛的前60年里，都鲜有亚裔演员能在一部好莱坞电影中担任主角，制片方宁愿让化妆后的白人来演亚洲人，都不愿起用亚裔演员。很早便在好莱坞闯出天地的华人影星黄柳霜，就曾在影片《大地》竞争女主角的试镜中，败给了白人演员路易斯·莱娜。

吴汉章本人早年从香港来到美国时，更因不会说英语而遭到殴打。大部分时间里，包括吴汉章和关继威这样的亚裔演员都得不到什么机会，偶尔在电影中出现的角色，“不是扮演苦力，就是被白人救起的可怜人，低人一等”。

对于这些集亚裔刻板印象于一身的角色，吴汉章也很珍惜，且尽力去演好哪怕只是一个龙套的戏份。为了工作，你必须这样做......就算让我演一个只有一两句台词的反派，我也会全心全意投入其中。”

步入暮年，随着种族平等的呼声愈来愈高，亚裔演员也越来越被重视，吴汉章得以在更多影片中获得露脸的机会，而且能够在《花木兰》和《功夫熊猫》等动画片中为角色配音。

随着《瞬息全宇宙》的大放异彩，吴汉章也再度引起了业界的关注。2022年5月11日，吴汉章在星光大道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成为继黄柳霜、李小龙、成龙、刘玉玲之后第五位留名的华裔演员。

2023年2月26日，《瞬息全宇宙》获得美国演员工会奖电影类最佳群戏、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配角4项大奖，吴汉章代表全体演员发表的获奖感言，更是道出了所有亚裔演员的心声：“当年，制片人说亚裔演员不够优秀，撑不起票房。看看我们现在！”这段致辞语言诙谐，辛辣讽刺，用一种幽默的姿态诉说了以他自己为代表的亚裔演员在好莱坞努力挣扎奋斗的历程，赢得满堂喝彩。

杨紫琼在介绍他出场时的发言，更是直接表达了对其资历与地位的尊敬：“他担当配角的年头长过我们所有人的年纪，他开始演戏的时候，美国还是49个州。他刚刚过了94岁生日，经过69年的努力，他才走到这里。”

奥斯卡颁奖典礼当天，吴汉章第一次受邀踏上奥斯卡的红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不无动情地说道：“After 70 years, I'm here!（70年后，我来了！）”

因为《瞬息全宇宙》而赢得全世界掌声的杨紫琼、关继威和吴汉章，俨然成为了亚裔群体最好的代表。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代又一代被刻板印象歧视的女性，是浮沉半生的难民，是在普通岗位上勤勉努力工作了一辈子的黄色面孔。他们的成功，也让人们有理由相信，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之后总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