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人体内的中世纪的真相
2023/03/15 | 作者 王淼 | 编辑 孙杨
在我们很多人的眼中,欧洲的中世纪是与“黑暗”“落后”“愚昧”这些名词分不开的。与中世纪之前的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以及中世纪之后的文艺复兴时期相比,夹在这两个时期之间的中世纪,一直被视为一个停滞和隔绝的时期。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大抵是因为后人在回顾中世纪的遗产时,无论是在科技发展方面,还是在文化创新方面,乃至在社会生活状况方面,往往都倾向于凸显负面的部分:悲惨无知的社会,穷困邋遢的贫民,冷酷残暴的战争,四处蔓延的黑死病和瘟疫……如此种种,成为中世纪难以摆脱的时代标签,人们甚至夸张地以为,这是一段对人类历史毫无裨益的虚耗的千年岁月。
那么,欧洲的中世纪究竟是怎样的呢?在这个时期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真相呢?英国历史学家杰克·哈特内尔的《中世纪的身体》,正是一部旨在阐明中世纪真相的著作。只是在写作手法上,哈特内尔并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借助中世纪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以人体的各个部位——依次为头颅、五感器官、皮肤、骨头、心脏、血液、手、腹部、生殖器、脚等为切入点,转而延伸到中世纪的文化、道德、风俗、时尚,以及文学和艺术等各个方面。通过时人对身体的认知,展示出中世纪人与社会的方方面面,由此折射出中世纪的日常生活图景,使后人对中世纪产生更加感性的认识,得出更加客观的结论。
所谓“中世纪”,其实囊括了悠久的时间,以及多元的人群、文化、宗教和地理。中世纪的起点一般设定于罗马帝国灭亡后的476年,终点则设定于公元十五世纪中期的东罗马帝国灭亡的时间。
这个时间点的划分虽然非常明确,却并不意味着中世纪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界限,因为罗马帝国的衰败远远早于476年,而跨往文艺复兴的步伐,也并非是在一夕之间完成。显而易见,中世纪具有着某种延续性和传承性,彼此交叉的时间点,以及各种多元复杂的文化相互交织在一起,贯穿了中世纪的全部历史。所以,我们并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个时期,正如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某一类人群,毕竟中世纪与之前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以及之后的文艺复兴时期均保持着无法割裂的关系,在宏观上将它们视作一个整体,或许更有益于看清中世纪的历史。
探索中世纪的身体,无疑是了解彼时社会与生活的重要途径,因为身体既是时人的感官与周遭世界接触的管道,又是展示性别、宗教、族群之间相互认同的不协和音的舞台,是挥洒美学观念的画布。
即便对于哈特内尔本人来说,中世纪的身体也像是一道充满诱惑、直接通往过去时代的大门,促使他进入其中,去挖掘古老遗骸的科学细节,去寻求一些疑难问题的答案:他是谁?来自何处?他有什么故事?
诚如哈特内尔所言,从扭曲中揭露中世纪的真相,乃是他探索中世纪的身体的核心。当哈特内尔真正沉迷于中世纪的身体,并从久远的“黑暗”时代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时,他惊奇地发现,在落后、泥泞的中世纪以外,还有另一种故事;而过去那些人体的日常生活,离今天的我们也并不遥远。
头,感觉,皮肤
就人类的身体而言,头的重要性乃是不言而喻的。中世纪意大利的著名医师蒙迪诺即认为,人类强大的力量首先来自他们向上的性质,头部居首,正是其中的大脑以及许多灵敏的感觉器官,将人类推上了宇宙之王的地位。
在中世纪的人看来,如果将身体的分区来排序,那么,头毫无疑义地会排在第一区,而从第二区到第四区的排序则依次是:胸腔,腹部,以及被列为禁忌的生殖器和肛门等器官。
大脑是认知的中心,是智慧与理智的主要器官,掌控着人类的智力和运动,是为中世纪知识界和文化界的普遍看法。正是因为头之于人类的身体有着如此重要的作用,所以中世纪的统治者才会把砍头当作一种强力的社会控制手段。
而“国家的头”则被喻示为国王或亲王,管辖着代表身体各部分的人民:法官是眼睛和舌头,政府是跳动的心脏,文书记簿和财政人员是忙着消化或整理官僚与财政事务的腹部,活跃的王国骑士是国家的臂膀和手,农民无疑是位于最底层的脚,在土地上辛勤地劳作,为上层阶级服务……中世纪的政体其实和人体一样,各个部位之间的合作,乃是维持这个政体正常运转的不二法门。
中世纪的作者对感觉的构成有着较为开放的理解,他们将包括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视觉在内的传统的“五感”,确立为五种发生在身体与周围环境之间的感官交互作用,进而尝试了解每一种感觉背后的基本物质,探讨它们在世界流动的过程。诸如花朵的香气如何乘风传播,声音如何通过空气传送,人体如何接收这些感觉信息等。
由此,他们认为盲人更容易通过个人道德的考验,因为盲人没有受到凡人视觉的扰乱,反而可能学会利用所谓的“灵魂视觉”,因而天生具有可以看到更深层、更神圣事物的潜能。同理,失聪者更容易拥抱纯粹的喜乐,因为他们生活在寂静之中,反而能够接收到一些超出人类正常感知的声音。
对于皮肤,中世纪的人一般抱持着两种观点:保护隐秘的内在活动,形成外在的社会特征。皮肤是不透明的障壁,却有一系列的病因和线索藏在皮肤之下,这就吸引人类试图剖开皮肤,寻找人类致病的深层原因。但这又常常是与人类死后也要维持肉身完整的禁忌相悖的,所以,中世纪的解剖方式极其谨慎,施行者唯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尽管如此,依然有愈来愈多的医师渴望展现他们对于人体内部的知识,于是他们愈来愈频繁地小心掀开皮肤,仔细观察皮肤之下的情形。
皮肤同时又是一个人的道德印记和种族标签,比如,中世纪即将麻风病视为内在道德衰败的结果,这使得麻风病人蒙上了严重的污名。而皮肤的不同颜色则往往成为辨识、诋毁和妖魔化敌人的主要依据,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皮肤的颜色居然成为宗教对抗和种族歧视的渊薮。
骨头,心脏,血液
早在中世纪之前,人们就知道骨头是一种结构框架,是人体的基础。肌肉、神经、血管、肉体等所有人体的物质,均围绕、附着于骨头之上。骨头不易腐烂,象征着近乎永恒的存在,代表着人类与生死最亲密且最公开的关系,这是骨头在中世纪最刻板,同时也是最显著的角色。
事实上,不论穷人,还是富人,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归于尘土,而他们的埋骨之地则似乎架设着一种人体天线,可以向已经脱离身体的灵魂传达精神支持。另外,对于人死之后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复活,以及人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中世纪匠人借由建造让芸芸众生死后的存在仍可以长久延续的坟墓和纪念碑,提供了有力的回应。
说完骨头,终于轮到心脏隆重登场——除了头脑之外,心脏无疑是中世纪话语中提到最多的另一个人体器官,而且心脏在胸腔中不停地跳动,也是为数不多的、我们能够真正感受到其存在的器官之一。
中世纪的心脏是一种具有深刻理解力的器官,是一种可以联结人与人、联结人与神圣事物的独特方式,是宗教或浪漫生活的一种象征。比如,我们经常说到的“满心欢喜”“用心学习”“促膝谈心”“下定决心”……即无不与心脏息息相关。而我们熟悉的爱心图案,则定型于中世纪的中后期,用来展现中世纪男女原本难以传达的内在情感。
的确,把“心”与爱情联结在一起,乃是中世纪之于心脏最鲜明的特征之一。吟游诗人德博内尔即在自己的诗歌中这样写道:“爱透过眼睛到达心房,因为眼睛是心的哨兵,眼睛在寻觅,心该拥有何物,才会欢喜。”这样的爱情显然非常注重仪式感和求爱的细节,代表了一种高度形式化的爱慕关系,其核心就是与心相关的各种浪漫运动。
中世纪的作者运用丰富的文学技巧,把“心”融进文字之间,通过爱,另外还有激情、贪婪和报复的隐喻,驾驭这个器官的生命力。在这里,心其实已经脱离了它的生理局限,从而具备了独特的人文意义。
如果说心与爱情密切相关,血液则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世纪的教徒们将血液分为“恶血”和“善血”,前者涉及阴谋论,后者涉及苦难与救赎。对血液的不同看法,实际上代表了社会隔绝和社会差异的最恶劣形式,“这种情形起初可能始于微小的不公不义,然后全面发展成带着仇恨和恐惧的跨国运动”。
手,腹部,脚
在中世纪的身体中,手具有主导触觉的功能:碰触,轻拍,指示,摸索……尽管触觉位于感觉柱石的最底层,是“五感”中最基础的一种,但触觉却又是一种踏实、坚定、明确的感受,可以让周遭的世界变成直接触摸到的存在。
中世纪的人们以为,如果一个生物体没有其他感觉,或许会失聪、失明、失去嗅觉和味觉,但一旦失去触觉,势必意味着死亡。因此,与手相关联的触觉,实际上已经被他们当作是否具备活力的基本衡量标准。
中世纪人眼中的腹部,则是与口腹之欲和庖厨之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哈特内尔在“腹部”一节中写及了许多食料,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食谱和厨房运作的情形,诸如:柠檬鸡、青柠鸡、橙汁鸡、可丽饼,不同温度的炉火、特制的碗、长柄平底锅等等。
当然,中世纪人也始终对自己身体的最深处抱有浓厚的兴趣,尽管对于他们来说,看到自己的内脏,可能是大难临头或死亡逼近的明确征兆,但这种恐惧并不能阻止他们去想象人体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子。正是这种想象,逐渐打破了对身体本身的禁忌,促进了医疗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尚未突破的腹部手术,渐而成为医师们梦寐以求想去攻陷的尖端目标。
中世纪人的脚既与鞋相关,又与时尚相关。一只鞋尖很长的尖头鞋,曾经在十四世纪的英格兰风靡一时,到了十五世纪,尖头鞋的时尚则让位给平头鞋。而时人的大部分旅行,也大多是靠徒步完成的,他们的旅行带有探险的性质,尤其是航海旅行,既促进了航海技术的发展,又带来了先进的地理知识。
随之而来的就是新航路的开辟和地理大发现,人们的视野日渐开阔,心胸更加宽广,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呼之欲出。因此在这一时期,脚的象征是,中世纪的人们正在迈开双脚,走出中世纪,走进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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