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荧屏内外:超级英雄与黑人中产阶级崛起
2023/03/0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黑豹2:瓦坎达万岁》剧照
继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黑豹》2018年在全球席卷超过10亿美元票房之后,《黑豹2:瓦坎达万岁》2023年2月于国内公映。电影改编于1966年面世的同名漫画。在那个美国民权运动与黑豹党风起云涌的年代,这位黑人超级英雄可谓生逢其时。
参与电影版制作的2016年新《黑豹》系列漫画作者塔那西斯·科茨(Ta-Nehisi Coates),自幼深受《黑豹》影响,更为电影版注入了新时代的议题性。在《黑豹》漫画问世至今的50余年中,非裔美国人群体发生了深刻变化,黑人中产阶级显著壮大,这一点鲜明地反映在了《黑豹》电影主演们的人生轨迹中。
一个奇怪的巧合
1966年7月,美漫史上第一位黑人超级英雄“黑豹”登场于《神奇四侠》杂志。这份杂志创刊于1961年,是漫威推出的首份超级英雄期刊,也是漫威帝国崛起的第一块基石。主创斯坦·李(Stan Lee)和杰克·科比(Jack Kirby),共同打造了美国队长、绿巨人等常青IP。
漫画中的黑豹,与其他漫威英雄有着频繁的互动。他是风暴女的前男友,也曾是复仇者联盟、终极战队的成员。尽管电影版中没有其他英雄直接登场,但也不乏间接联动。在新近上映的《黑豹2》中,与王室关系微妙的贾巴里部落酋长有一句台词,用“强健不亚于绿巨人”来形容一位大举进攻瓦坎达王国的君主。
有趣的是,就在黑豹亮相的三个月后,黑豹党就在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成立了。这是一个黑人民族主义组织,谴责美国政府对黑人实行殖民统治,决心通过武装巡逻队、社区福利项目、自决意识宣传等手段促成美国黑人的解放与发展。
在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的几年里,黑豹党成为全美国最有影响力、组织最严密的黑人团体之一,同时也遭到了以联邦调查局为代表的美国强力机关的坚决镇压与污名化。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在一份给加州分部负责人的密令中写道,针对黑豹党的反情报工作旨在“以诋毁之手段,阻止(黑豹党与类似,本文作者注)黑人民族主义团体及其领导者赢得尊重”。不过,黑豹党确实有一定程度的恐怖组织事实。
这种抹黑的成效,在另一件事中也可见一斑。尽管《黑豹》电影版在2018年才上映,但早在1992年,黑人演员兼导演、《刀锋战士》三部曲主演韦斯利·斯奈普斯(Wesley Snipes)便有意将黑豹搬上大银幕,可惜项目最后无果而终。据他表示,当时项目推进不顺的一大问题,就是不熟悉漫画原作的人以为斯奈普斯要拍一部讲黑豹党的电影,“他们以为你要头戴黑色贝雷帽,一身黑衣亲自出镜”。
那么,《黑豹》漫画中那位在纽约打击犯罪的非洲神秘王国君主,与诞生于西海岸的黑人民权组织有没有关联呢?这个问题是有官方答案的。《黑豹》电影上映后,漫画初代主创斯坦·李在接受采访时说,同名只是一个“奇怪的巧合”,黑豹人物形象中不包含任何政治影射或内涵。
更有甚者,“黑豹”在1972年有过一次短暂的改名风波。黑豹的原名是Black Panther,本来就是豹的黑色亚种,黑豹党用的也是这个词。或许是为了与黑豹党进一步撇清关系,当时漫威决定将人物改名为Black Leopard,而Leopard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金钱豹或花豹。不过,新名字并未深入人心,漫威不久就改了回来。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黑豹》完全脱离1960年代的美国大环境。正如另一位主创杰克·科比所说:“我之所以构思出黑豹,是因为我意识到我的作品里没有黑人。我从没画过黑人。我需要有一个黑人。我突然发现自己有大量黑人读者。我的第一个朋友就是黑人!我之前无视黑人是因为随大流。”
科比的这段话信息量很大。一方面,他有迎合读者,填补市场空白的现实考量;但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随大流”,而应该对白人至上的传统意识发起挑战。
在两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漫画中的黑豹主要还是一位超级英雄,而非直接宣扬意识形态的政治化、符号化人物。如果说作品存在黑人民权主义色彩的话,那也更多是间接的效果。换句话说,两位主创希望打造一位不亚于超人、蝙蝠侠、钢铁侠的超级英雄,通过精彩紧凑的故事与精良的画风赢得读者的心,从而不经意间树立一位恰好是黑人的榜样。
2011年,评分网站IGN将《黑豹》评为“100名最伟大的漫画超级英雄”中的第51名。在黑豹首次出场50年后的2016年,《黑豹》漫画一举登上4月订购册数冠军宝座。
两极之间的瓦坎达王国
如果说《黑豹》漫画是诞生在黑人民权运动时代的传统超级英雄漫画,那么2016年重启的新系列与同期展开的电影化项目则显然有了一些新的追求。电影版编剧、曾凭借《美国犯罪故事》获得艾美奖提名的乔·罗伯特·科尔(Joe Robert Cole)表示,这部电影生逢“非裔美国人强化自我认同,对抗污名化与非人化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塑造一位黑人超级英雄是一次历史性的机遇。
新版《黑豹》漫画主创塔那西斯·科茨的身份与经历也不同于典型的漫画从业者。科茨出生于1975年。其出生2年前(1973年),黑豹首次以核心主角身份登场;小科茨4个月大的时候,黑豹正要开启第二段独立故事线。科茨可以说是看着《黑豹》漫画长大的。
他与黑豹党同样颇有渊源。虽然在他出生的时候,黑豹党早已失去全国影响力,沦为奥克兰一隅的地方性团体,但科茨的父亲保罗·科茨(Paul Coates)却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黑豹党人。1967年从越南退役回国后,保罗参加了黑豹党的免费早餐志愿者项目,不久更是成为了马里兰州的黑豹党事务负责人。即便是在1971年退出黑豹党后,保罗依然没有放弃为黑人争取权益的事业,从1973年开办为黑人服务的书店,到1978年创办“黑人作家经典出版社”。简言之,保罗一直是一位积极的黑人活动家。
塔那西斯受到父亲的影响巨大。从2000年,他开始了记者生涯,致力于探讨黑人在美国社会的生存与道路问题。2008年,他出版了回忆录《美丽的抗争》,讲述了自己在充斥着暴力的80年代巴尔的摩(Baltimore)贫民区的成长经历。用他的话说,“我是在长辈们的斗争中长大的……但我在自己身边看到最多的是十足的耻辱:每个房间都连着有线电视和雅达利游戏机,未成年人成为父母,黑鬼运动鞋挂着和房屋抵押贷款账单一样的价签。”而2015年出版的《在世界与我之间》中,塔那西斯更加直接地探讨了非裔美国人遭受的身体伤害与奴役。作者表示,这本书的缘起之一就是2000年9月被警官错杀的非裔美国人普林斯·卡门·琼斯(Prince Carmen Jones)。
这种鲜明的议题导向在《黑豹》电影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正如美国影评人贾米勒·布耶(Jamelle Bouie)所说,“《黑豹》是漫威出品的政治性最强的电影。”电影开头就展现了瓦坎达都城的样貌。基底是高楼林立的当代都市。在此基础上,城中实现了一些科学界或建筑界畅想多年的近未来景象,比如普及化的磁悬浮列车与垂直森林生态建筑。但与此同时,在战士瀑布旁举行的选王会将观众一瞬间拉到了刻板印象中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尤其是身穿红衣的女王卫队。用影片视觉团队成员安东尼·弗朗西斯科(Anthony Francisco)的话说,女王卫队制服的灵感来源是“80%的马赛人(Maasai),5%的日本武士,5%的忍者,还有5%是菲律宾的伊富高人(Ifugao)”。主要原型马赛人是东非的游牧民族,男性成员普遍身着红色披风。马赛人是一个尚武的民族,勇气、耐力与体力是领袖的核心竞争力;同时,传统在部落中也起着关键作用,尤其是负责礼仪的长老,与影片中老王的弟弟、身宽体胖的祖厉颇为契合。
瓦坎达王国形象的主轴便是由现代都市与传统部落的两极所界定,从而构成了核心的戏剧冲突:孤立与融入。同时在一些特征方面,影片对常见套路进行了反转,最主要的一条便是传统社会不再是被动地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而是凭借绝对实力而有了选择的权利。这一点在《黑豹2》中瓦坎达女王出席联合国会议时的发言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在各国代表面前宽恕了袭击瓦坎达联络站失败被俘的士兵,接着掷地有声地说道,“但你们绝不能认为瓦坎达没有保护本土资源的能力。”一个恃强不凌弱的反转版美国形象呼之欲出,一条反美国式的共存道路也以乌托邦的形式得以浮现。
漫威第一部黑人电影
《黑豹》是漫威的第一部“黑人电影”。主角是黑人超级英雄,导演是黑人,演职员大部分也是黑人。同时,它是第一部全球票房突破10亿美元的漫威电影。
但正如影评人乔·汤普金斯(Joe Tompkins)所说:“但《黑豹》最重要的‘第一’或许是……它是第一部凭借票房成绩成为社会议题的大片。”换言之,《黑豹》的成功将带动非裔主题电影的热潮,成为美国黑人文化史上的一座分水岭,为整个美国黑人群体带来持久的榜样力量。
《黑豹》电影上映后的一件事,或许预示了这种趋势。一位纽约的营销顾问发起了名为“黑豹挑战”的众筹项目,旨在为纽约黑人聚居区哈勒姆(Harlem)的一个黑人儿童福利团体购买《黑豹》电影票。类似的项目在全美纷纷涌现,最后筹得款项总额高达77.5万美元。一位自己掏钱包场播放《黑豹》的女士表示,此举是为了确保“所有的深色皮肤的孩子都能成为自己眼中的超级英雄”。
除了酷炫而高尚的电影角色的鼓舞作用之外,以黑人为主的参演团队同样蕴含着激励的能量。最突出的代表当数饰演主角帝查拉的查德威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博斯曼可以说是一位根正苗红的演艺实力派。
博斯曼出生于1976年,母亲是一位护士,父亲经营家装生意。他2000年获得表演学士学位,之后的几年里加入了纽约国立莎士比亚剧团,出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与《麦克白》中征讨弑君野心家麦克白的马尔科姆王子。2005年创作剧本《Deep Azure》,主角是一位横死于黑人之手的黑人男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位因身材焦虑而患上神经性厌食症的黑人女青年。
2007年后,博斯曼投身影视行业,参演过多部电影和电视剧。包括讲述第一位黑人棒球大联盟球员杰基·罗宾逊(Jackie Robinson)的传记片《42》、《神战:权力之眼》和《犯罪现场调查:纽约》。从2016年开始,他出演了包括《黑豹》在内的漫威电影。
这段履历并没有多少戏剧性和话题性。相比于父亲是黑豹党人,自己大学辍学、以撰稿人和记者身份闯荡多年的科茨,博斯曼的教育背景与职业生涯显然很“稳”,是美国中产阶级的典型人生路径。
博斯曼的经历在《黑豹》的演员中并非个例。帝查拉前女友、瓦坎达战士娜奇雅的扮演者露皮塔·尼永奥(Lupita Nyong'o)的父亲是肯尼亚首都内罗毕(Nairobi)的一名大学教授。出身瓦坎达王族、企图推翻帝查拉的埃里克·克利芒戈,由迈克尔·B. 乔丹(Michael B. Jordan)扮演,他的母亲是一家美国艺术高中的教师。不仅如此,相当比例的演员都是在15岁之前就有了编剧或表演经历。
《黑豹》电影版演员整体履历所代表的美国社会风貌,与《黑豹》漫画诞生的1960年代形成了鲜明对照。1966年的时候,黑人漫画读者已经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受众群体,但为他们创作黑人超级英雄的是白人漫画家斯坦·李与杰克·科比。
当时的黑豹党之所以能够形成波及全美国各个阶层的强大势力,一个重要的时代因素就是黑人缺乏合法的上升渠道,而黑豹党为弱势黑人群体提供了一个发声、反抗乃至影响政坛的机会。
但正如历史学家约书亚·布鲁姆(Joshua Bloom)和瓦尔多·E.马丁(Waldo E. Martin)在《黑人与帝国的对抗》一书中所说:“自黑豹党的鼎盛时期以来,黑人中产阶级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当代美国的大多数黑人,尤其是黑人中产阶级都相信可以通过传统政治和经济渠道来满足自身诉求。”
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毕竟,1980年代科茨所生活的黑人贫民区依然暴力横行,1990年代斯奈普斯想要将《黑豹》电影化时,他依然要忍受对黑人的负面刻板印象。而且直到今天,这些问题依然远远没有得到解决。
归根到底,荧幕上的黑人超级英雄与现实中的黑人贫困社区不是一回事。在电影中,帝查拉可以背靠振金带来的巨额收入,大手一挥,买下黑人聚居区的几栋楼,改造成瓦坎达国际联络中心。但《黑豹》的惊人票房,显然并不来自陨石带来的稀缺资源。据估计,《黑豹》的营销预算高达1.5亿美元,超过了任何一部非续集漫威电影。用漫威营销副总裁阿萨德·阿亚兹(Asad Ayaz)的话说,《黑豹》的目标是成为一次“文化盛事”。
一个讽刺的事实是,《黑豹》的主要拍摄地在美国佐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佐治亚州的黑人人口比例高达三分之一,但更吸引片方的显然是州政府的优惠政策。十多年来,佐治亚州对电影行业的退税总额超过10亿美元,却仅仅产生了4000多个就业岗位,而同期公立学校经费削减总额则超过92亿美元。
对一个80%的黑人学生居住在高度贫困地区的州来说,这样的对比不免显得尤为残酷。《黑豹》的情节与演员群体或许能够提振黑人青少年的志气,但将其奉为“黑人文化史的分水岭”,或许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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