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刘统逝去,留下党史《火种》
2023/02/25 | 记者 陈祥 | 编辑 孙杨
再现中国共产党接管上海第一年的重大革命历史剧《破晓东方》,岁末年初在央视一套黄金档剧场播出。高希希导演的这部作品,正是改编自中共党史和军史学者刘统的纪实文学《战上海》,它荣获“2018年度中国好书”、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不过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刘统在2022年12月21日因病治疗无效而去世,享年71年。他生前是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战争审判与世界和平研究院教授。他研究写作的产量很高,作品在学术界有重要地位,又深受商业市场欢迎。生命终结在学术生涯的黄金期,可谓英年早逝。
师从王仲荦与谭其骧
刘统原籍河北,1951年9月1日出生在北京。他的父亲是家中老大,跟随伯父去上海读书,1940年代从复旦大学毕业后进了国民政府兵工署。父亲在南京开始工作时,母亲还在复旦读书,不过人也在南京。父亲留在河北老家的弟弟妹妹们,则早就参加八路军,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父母是民国时期的复旦毕业生,这是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革故鼎新后,刘统的父母调往北京,父亲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母亲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1962年,因出身问题,父母不能在重要部门工作,遂被调去石家庄。父亲去了河北师范大学,母亲去了石家庄第四中学。政治狂飙年代伊始,母亲不幸受冲击身亡,父亲成为“反革命”。儿子作为“黑五类狗崽子”被赶出初中校园,去上海亲戚家寄居过一段时间。
1969年到1977年,他在石家庄一家街道小厂当工人,做到三级工。下班后,他基本闷在家里看书,无奈文学书早被抄家抄走,只剩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书,还有旧版《辞源》。他把家中所剩书看了好几遍,用于消磨寂寞时光。
1977年恢复高考,刘统与许多知识分子家庭孩子一样抓紧复习,走上考场。他参加第一次高考,成绩过线,但政审未过,理由是“历史不清楚”,因为这一“反革命”家庭还没有组织上给的文字定论。痛苦沮丧之余,他发誓不放过任何一次考试机会,一定要上大学。
一切都在复苏中,国家在1978年2月开始招考研究生,允许未上过大学但具有同等学力的自学人才报考。刘统瞄准山东大学历史系的魏晋南北朝史专业,导师是王仲荦。他找工厂领导开证明,从而具备报考资格。接下来,依靠父亲的借书证,他在河北师范大学图书馆将王仲荦的著作、山大主办的《文史哲》杂志都看了一遍。
学习方法得当,一介工人的他居然在考场上战胜了大学毕业生、高校教师与科研干部,在当年7月获得山大的复试资格。面试现场,他第一次见到王仲荦。对方没有告诉他复试得分第一,只是笑着让他回去等候消息。
10月,一份电报抵达:“因名额有限,不能录取。”刘统意识到又是政治原因,幸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开始了,父母很快得到了平反。他去山大申诉,党委书记孙汉卿很赏识他,下令重新办入学手续,并上报到国家高等教育部。
1979年寒假,初中学历的刘统终于收到录取通知书,进入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行列,不过是同级生里最后一个入学的。他回忆当时根本没有范进中举的狂热:“个人的努力和机遇固然重要,如果没有改革开放的大气候,就没有我个人的前途。我的命运、家运和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导师王仲荦曾师从章太炎,是魏晋南北朝和隋唐史权威,且一生从不趋炎附势,完美具备史学家的修养即史德。刘统回忆山大岁月:“培养正确的价值观和学术道德,是我跟随王先生的最重要收获。”他在1981年毕业,在母校历史系从助教做到讲师。
导师鼓励刘统继续深造,他便在1985年考上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至此,刘统进入首任所长、中国历史地理学奠基人谭其骧门下,与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周振鹤、葛剑雄同门。刘统的这两位师哥,在1983年8月成为全国首批两名文科博士。他多年后追忆复旦:“复旦大学的风气更为开放,当时又处在思想活跃时期,使我的眼界大为开阔。”
历史地理学科,强调历史研究中对地理环境的理解,比如黄河如何改道、疆域如何伸缩、民族如何迁徙、古都如何形成。刘统的案头出现一套工具书,由谭其骧主持编纂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这是个重大国家项目,多个部门合作,1950年代动工,自1982年起陆续出版八册。他回忆新的治学方式:“我考察了南方八省,山川地貌,风土人情,把我过去的知识变成了立体的。”
刘统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唐朝边区少数民族政区的《唐代羁縻府州研究》。毕业答辩时,谭其骧在评语里写道:“刘统同志这篇论文不能说把这个问题完全搞清楚了,但他的成就无疑大大超越了前人,成为研究这个问题的一个显著的新里程碑。”
1988年,他得到博士学位。“十年大学的经历是宝贵的。人生中能遇到一位名师,已属三生有幸。我能得到两位名师的指导,为我后来几十年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不仅得到了学问,更重要的是学到了老师的人生价值观。”
从古代史转行党史军史
复旦毕业当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刘统被分配到军中成为一名军官。他进入位于北京西山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担任《中国军事百科全书》军事历史学科分册的责任编辑。
军科院成立于1958年,直属于中央军委,最初的职能是“计划指导全军军事科学研究的机关和全军军事学术研究机关”。它以解放军训练总监部军事科学条令部、总参谋部作战部战争经验研究处的一部分、训练总监部出版部图书馆作为组建基础。
苏联倾全军之力,在1976年到1980年间出版《苏联军事百科全书》8卷。解放军军科院迅速组建人马翻译这套书,超过1000万字,在1982年出版齐全。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倡议效仿编写中国自己的军事百科全书,军科院于1983年5月开始编纂《中国军事百科全书》,邓小平欣然题写书名。
工作和专业是对口的,刘统唯一遗憾是穿上军装后要服从军队严格纪律,他不能随便外出考察地理。苦闷中,对桌的编审室助理研究员茅海建少校开导点拨他,军科院最有价值的收藏是战争年代的历史档案,若有兴趣便去图书馆借阅。
茅海建虽然进军科院早于刘统,但小对方3岁。他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硕士,师从著名历史学家陈旭麓,陈旭麓与谭其骧是老友。茅海建很早就参军到东海舰队,以军人身份读硕士,毕业后被总政治部送到军科院。由于学历差异,刘统一进来就是副研究员,比茅海建高一级。
两人共事时间不长,茅海建1989年10月转业,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政治史研究室。他治近代史出身,没时间读军史档案,且觉得在军中做学术研究多有不便之处。一换单位,他学术成就飞速增进,在1995年出版《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与《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一度洛阳纸贵,顿时奠定学术声誉与地位。
命运往往富有戏剧性。茅海建很快回归近代史老本行,受他点拨的刘统却从此一头扎入中共军史和党史,最终放弃古代史和历史地理老本行。
刘统回忆初见宝库时的欣喜激动:“我看到这些堆积如山的档案,犹如发现了一个宝库。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情、不清楚的问题,读了当年的电报、文件,就有了确切的答案。”他一边读档案,一边向单位里的老研究员们请教。他们分两种类型:国共内战时期解放军四大野战军的老参谋,1949年后元帅大将们的秘书,他们都喜欢给这位求知若渴的年轻人讲往事。
“他们经历过战争年代,有在军委总部机关工作的经历。讲起过去的历史和典故,如数家珍。许多重大事件,他们几句话就点到实质。他们讲的故事都是那么鲜活、那样惊心动魄。我顺着他们提供的思路再去看档案,很快就能从大量的资料中梳理出一个清晰的线索。”刘统感恩这些良师益友。
“军事科学院是全军最高科研机构,我们经常看到中央的文件和传达,还经常听中央领导人的内部报告。这些经历使我认识到:要想真正了解中国政治和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必须有在高层机关工作的经历。”刘统越发觉得军科院是宝地,“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中共的组织体系是怎样运作的,中央的决策是怎样做出的,历史的传统是如何演变的。这样再去研究中共党史和军史,才能避免盲目性和外行的猜测,准确地把握研究的方向和重点。”
刘统有了改行研究中国现代史、中共党史和军史的念头,明白了真正的历史是藏在档案里,或是当事人口口相传的。1990年,谭其骧来北京开会,听刘统说起读历史档案所得,他惊呼:“你要把它们全记下来!”导师当即拍板,允许弟子改行。
在军科院,刘统又遇见一位良师,《中国军事百科全书》编审室第一任领导奚原。他参加抗日军政大学,先后成为新四军4师和华东野战军的笔杆子,转业后与谭其骧做过同事,“文革”前来到军科院。奚原离休后,刘统经常登门请教而受益匪浅:“一个个夜晚,他对我娓娓道来。历史上的一份电报、一份文件,产生的背景,内容的核心意义,他都了如指掌。档案在他眼里都是活的历史。他经历的党内重大事件,自己的坎坷经历,都使我深受教益和启发。”
军科院工作15年,刘统从副研究员升到研究员,在1996年获大校军衔,2004年从军队退休。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史料,图书馆管理员直接把钥匙给了他。时间一长,他切身感受到军中的便利,没有高校里必须年年发表论文和提职称的压力,所有时间都可用来做自己感兴趣的学问。
成为党史军史大家
恩师王仲荦在1986年去世,生前曾嘱咐刘统,良工不示人以璞,四十岁以前不要出书。刘统牢记恩师教诲,在漫长的治学过程中更是切实感受到历史研究需要长期积累。
刘统第一本专著,是《北上:党中央与张国焘斗争始末》。因为题材敏感,在抽屉里搁置多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张树军研究员对书中一些敏感问题作了修订,最终在2004年出版。2016年,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纪念之际,三联书店重版此书,成畅销书。
王仲荦的一些著作搁了二三十年才出版,刘统也就不管第一本著作遭遇的困境,转身埋首抗战后的国共内战的研究。他发现东北战场的资料最有特色,各战役打得激烈,中共中央派去东北的大批精英干部写下的材料质量高。以往的战史,都是以部队或战役为主线,他别出心裁按照战区划分来研究。军队作战之外,他同样重视根据地建设、剿匪、土地改革、军事工业建设等等,实际上已经按照总体战框架在研究了。
刘统先完成《东北解放战争纪实》,1997年在人民出版社的副牌即东方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第一部面世的专著,社会反响不错。他再接再厉,1998年出版《华东解放战争纪实》,2007年出版《中原解放战争纪实》。
2022年10月15日,刘统教授受邀来到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进行了一场“英雄的城市,城市的英雄”的戏剧对话。
“在写作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风。首先,我把古代史的研究考证方法引进现代史的研究中。传统的中共党史、军事著作多数是单位集体编写,重理论,具体史实少。我写党史军史,首先注重故事和细节,每个战役都写出完整的来龙去脉。如果按照所谓‘学术规范’的写法,必然要进行大量的繁琐考证。我没有按那种写法,而是把考证的过程融入我的叙述之中,给读者讲一个完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我筛选大量史料、去粗取精,经过自己的研究之后总结出来的。”刘统总结写作经验,“写书是给人读的。官修正史那种正规、严谨的语言,让一般读者很难读进去。一些学术著作晦涩的语言表述,也让一般读者难以接受。我力求用通俗生动的语言,还原出一个个完整的故事。”
21世纪初,国内民间的战争史研究水平突飞猛进,互联网汇集了一大批军史爱好者,抗战及其之后的国共战争是热门话题。大家多是读纪实文学入门,对当年流行的满纸虚构对话写法嗤之以鼻,但官修战史、将帅回忆录又过于严肃、内敛,不合网络一代的胃口。刘统的横空出世,自然引起众人注意。
军史作者王戡是这个群体中的代表,他一直赞赏刘统对写作体裁的把握很准。王戡追忆军史类网络论坛的黄金时代:“刘统的《华东解放战争纪实》引用大量罕见材料,主干清楚、细节生动,带有西方非虚构写作的风范,逐渐受到重视和追捧。”
“2004年刘统的《东北解放战争纪实》重新出版时,和平论坛、战史沙龙和SONICBBS军史版对东北战场几个主要战役的讨论已经热火朝天,刘统的书提供了很多源自档案材料的说法,赢得不少好评。”
不过,民间研究者们那时候挖掘出来的部队史、战报也多了起来。对刘统的书,王戡最初只是觉得史料多、写法好、很流畅,但并不觉得多么了不起。网络讨论的时候,王戡认定还是唐洪森《国共争战大东北》最好,它考究详细到连许多中小型战斗也有记录。
但当自己正儿八经开始写文章发表以及写书时,他才体会到刘统高人一筹的地方。“刘的书史料裁选很精到,能拿出很生动的材料,干净利索说明问题。和同题材的军事史比,他视野更广阔一些,将政治博弈、经济建设、军队训练与战局演变贯通起来,以军事史的角度去观察、分析、讲述,并不拘泥于战役、装备。不仅完整、通透,而且易读,现在看来很难得。”
2004年,刘统受聘到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交大历史系成立于2003年,出身复旦历史地理研究所的曹树基当系主任,定位历史系研究方向是二十世纪战争与二十世纪革命,请刘统过来主持后者。
终于又可以到处走走,刘统考察了大量红色遗址。他在江西永新三湾村感受三湾改编;他从井冈山坐车一路到瑞金,感受中央红军是如何克难壮大;在太行山黄崖洞的险峻地形前,畅想当年八路军办兵工厂……
“十几年来,实地考察成了习惯。靠着当年学历史地理的基础,我每年都要去一些发生过重大历史事件的地方考察,获得许多新的收获。最重要的是让我回到了历史现场。”刘统总结新的写作方法,“回到历史现场,还原当时的原貌。你怎么知道明天是生还是死?你该向何处去?在这个关键时刻,才考验人的智慧和定力。设想与历史人物同在,我们会怎样抉择?这样感受和比较,对历史的领悟就更真实,书写的历史才更可信。”历史阅读结合实地考察的模式催生出多篇文章,最终在2016年集结出版文集《历史的真面目》。
2006年,刘统出版《中国的1948年:两种命运的决战》,回顾了1948年的风风雨雨。2009年,他出版《跨海之战:金门·海南·一江山》,再现国共战场的海上部分。2018年,他出版《战上海》。2020年,他收获人生第一本畅销书《火种:寻找中国复兴之路》,此书用于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上市三个月卖出10万册。
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是《转折:1947年中共中央在陕北》,即将出版。他原本还计划写《延安时代》,还原共产党在延安十三年的故事,但已无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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