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无罪,怀璧其罪
2023/02/1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非洲南端的贫瘠高原上,大英帝国于1899年至1902年间打赢了一场得不偿失的艰苦战争——布尔战争。战争的近因是15年前发现的黄金矿脉,但远因至少要追溯到1866年开普殖民地发现的钻石。
黄白之物促成了贪婪的垄断企业,也引发了英国政府的野心,代表人物便是塞西尔·罗德斯(Cecil Rhodes)。他创办的戴比尔斯公司,不仅有“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传世广告语,更开创了一个融帝国野望和垄断牟利于一体的庞然大物。
英国历史学家、非洲殖民史专家马丁·梅雷迪斯(Martin Meredith)在《钻石、黄金与战争》一书中,讲述了19世纪下半叶发生在南非的多元历程。除了罗德斯以外,对于布尔人总统克鲁格(Paulus Kruger)、委曲求全的班图酋长洛本古拉(Lobengula)、英国殖民部部长约瑟夫·张伯伦(Joseph Chamberlin)等诸多人物,都在书中有生动精彩的讲述。
三都之国
南非共和国有三个首都:开普敦(Cape Town)、比勒陀利亚(Pretoria)和布隆方丹(Bloemfontein)。从现在的角度看,这似乎是三权分立原则的表现。比勒陀利亚是联邦政府所在地,故为行政首都;开普敦是国会所在地,故为立法首都;布隆方丹是上诉法院所在地,故为司法首都。
对南非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可能会忙不迭地指出,南非的三都格局与抽象的政治原则毫不相干,而是1910年南非联邦条约的产物。开普敦是英属开普殖民地的首府,比勒陀利亚和布隆方丹则是两个布尔人共和国的首府。
尽管共和国在1899年至1902年的布尔战争中落败,但胜利者英国政府为了安抚当地人的情绪,最终决定妥协,分设三都。这是正确的,但1910年之前半个世纪的历史却要精彩得多,而且远远不能由“英国人与布尔人争夺”这样简单化的二元描述所涵盖。
在三座首都中,开普敦历史最早。自1486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Bartholomew Diaz)“发现”此地之后,开普敦发展成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处商栈。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占领了开普敦,也只是将它视为海军基地和贸易中转站。因此,开普殖民地虽然名义面积辽阔,超过30万平方公里,至少相当于云南省,但白人殖民者不超过25000人。大多数白人居住在开普敦城中,享受着地中海气候与本地出产的高品质葡萄酒。
一旦走出开普敦所在的宜人半岛,便是荒芜的内陆地带,那里生活着黑人和“布尔人”。布尔人是开普敦商站外的白人殖民者的统称,过着游牧生活,一贯自行其是,不服王化,也经常与本地黑人发生冲突。英国从荷兰手中接管开普殖民地之后,推行英语化和废奴等政策。当布尔人像往常一样向东征讨黑人的土地,并遭到黑人的激烈反抗时,英国政府袖手旁观。
英国殖民地大臣甚至表示:“卡菲尔们(黑人)有充分的理由发动战争。”这是1830年代的情况。当然,这并不代表英国殖民政府仁慈公正,而更多地反映了南非内陆地区的贫瘠。在英国当局眼中,布尔人是一群寻衅滋事、扰乱秩序的穷乡巴佬而已,建立严厉的管制是得不偿失。但在布尔人看来,自己已经受到了暴政的压迫,他们要去更远的地方追寻自由,或者说是奴役黑人的自由。
于是,布尔人先后向北越过奥兰治河和瓦尔河,建立了两个独立的共和国。两河之间是奥兰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瓦尔河以北是德兰士瓦共和国(Transvaal Republic),其中德兰士瓦就是“瓦尔河以外”的意思。用梅雷迪斯的话说,这两个小国家“虚有其表”,只是一小撮白人农民和牧民被包围在黑人的汪洋大海中,其中不乏颇具实力的大酋长。
要不是1866年,一个布尔小男孩在奥兰治河畔发现了一块闪闪发亮的石头,这样微观上摩擦不断、宏观上相安无事的局面还可能会持续很久。
垄断之路
戴比尔斯公司(De Beers)是全球最大的钻石垄断组织,一度掌握着全球80%的钻石供给。根据公司官网的说法,戴比尔斯的起点是1888年戴比尔斯联合矿业公司成立。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正确的,正如我们会说明朝建立于朱元璋称帝的1368年,而不是1352年朱元璋起兵反元,或者1364年建立西吴政权一样。不过,戴比尔斯公司的缔造者塞西尔·罗德斯发迹,要远远早于1888年。
罗德斯出生于1853年,18岁时跟着哥哥来到南非,加入了钻石挖掘者的大军。此时,无序竞争、零散经营的钻石市场即将迎来第一次萧条。由于表层矿脉衰竭和原石供给过剩,伦敦钻石价格暴跌。在之前的五年时间里,钻石挖掘热已经从奥兰治河延伸到了瓦尔河,引发了开普殖民地和两个布尔人共和国的觊觎与争夺。类似的模式,在19世纪下半叶的非洲一再上演。
但第一次钻石危机表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是有极限的,直观反映就是产量越大,价格越低,利润无限趋近于零的“悖论”。为了打破这一局面,唯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正如列宁所说:“最新资本主义的基本特点是最大企业家的垄断同盟的统治。当这种垄断组织独自霸占了所有原料产地的时候,它们就巩固无比了。”垄断者一方面能够操控价格,另一方面能够依靠大量资本,开发先前被认为无法利用的资源。罗德斯正是这一过程的最典型代表。
在1914年关闭之前,南非戴比尔斯矿(俗称“大坑”,Big Hole)是全世界最大的钻石矿之一。戴比尔斯是一对荷兰农夫兄弟的姓氏,在他们的农场下方发现了巨大的钻石矿。在经历了最初十年的自由竞争后,戴比尔斯的垄断化进程在1870年代末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恰在此时,完成牛津大学学业的罗德斯回到南非,与几名采矿者联合起来,于1880年成立了戴比尔斯矿业公司。
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70多家类似性质的钻石控股公司接连成立,一场轰轰烈烈的投机与诈骗游戏开始了。《钻石、黄金与战争》中记述了当时一名英国医生的见闻:“不管是什么公司,债权的价值是多少,或者在什么地方,对一般公众或大多数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只要它是一家钻石开采公司,人们就会青睐它。”
但问题在于,真正的富矿毕竟是有限的,而且不少富矿的开采还需要生产设备、勘探技术和运气才能运转。换句话说,钻石开采兼具资产密集型产业与彩票的性质。于是,第二次钻石危机不久便降临了。1881年12月,随着一位大量投资钻石业的建筑承包商破产,开普敦迎来了长达数年的商业危机,但这并不意味着罗德斯的倒台。相反,随着大批散户的出局,大玩家们不仅幸存了下来,而且席卷了更大的份额。
当时,南非共有四处钻石矿区:戴比尔斯、金伯利、杜托依茨潘、布尔特方丹。其中,后两者的垄断程度最低。罗德斯在1887年成为了戴比尔斯矿区的唯一掌控者,金伯利矿区则由四家大公司主导。
钻石垄断竞争的最后阶段,进行得异常迅速。金伯利四大家中的巴纳托公司,在三年间鲸吞整个矿区,在1887年形成与罗德斯对垒之势。但在罗德斯背后金主罗斯柴尔德财团(The Rothschild)的压力下,双方同意合并。于是,戴比尔斯联合矿业公司诞生了。
但是,罗德斯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家垄断企业。在合并前夕,巴纳托观察到“有些人喜欢这个,有些人喜欢那个。你(罗德斯)有建立一个帝国的幻想。好吧,我想我必须把它给你”。
乡巴佬总统
《钻石、黄金与战争》中有两位核心人物,一位是垄断大亨兼帝国主义者罗德斯,另一位是德兰士瓦共和国总统保罗·克鲁格。
在英国人眼里,克鲁格是一头粗野无知的“水牛”。一位与克鲁格见过面的英国将军写道:“如果不顺着克鲁格的意思,他就会大发雷霆,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像野兽一样向我吼叫……如果我不让步,他就会拿出《圣经》……引用里面的一些格言来帮自己摆脱困境。”
但是,他又与英国政府对抗了20多年,直到1900年才乘坐荷兰女王提供的船只,流亡欧洲至1904年去世。作为一个国小民贫却坐拥金山的共和国的领袖,克鲁格最关心的是“如何保护德兰士瓦布尔人的特性不受外来影响”。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在境内英国侨民、罗德斯及其领导的开普殖民地、黑人原住民之间勉力维持。
在某些方面,布尔人好比哥萨克,而克鲁格就是领导哥萨克人反抗波兰的博格丹·赫梅尔尼茨基(Bohdan Zenobi Chmielnicki)。
但是,随着1884年德兰士瓦南部白水岭(Witwatersrand)偶然发现了黄金矿脉,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不久,白水岭下兴起了一座全新的矿业城市—约翰内斯堡(Johannesburg),也就是如今的南非第一大城市。
与开普殖民地的钻石业一样,白水岭的黄金业迅速进入垄断阶段,形成了一批以外国人为主的黄金大亨,人称“兰德老爷”。此外,为了利用黄金带来的繁荣形势,克鲁格将大量经营活动外包给了特许经营商,包括对开采黄金不可或缺的炸药。
但为了避免布尔人的传统遭到冲击,克鲁格始终不愿意向侨民放开政治权利。而在这一切之上是英国国内的帝国主义势力,鼓噪着建立“从开普到开罗”,纵贯非洲大陆的殖民统治。在一段时间内,克鲁格玩弄“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手腕,不愿意与英国当局彻底决裂,而罗德斯也乐得与德兰士瓦合作。
局势在1895年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罗德斯与手下詹森医生(Leander Starr Jameson)准备抓住英国侨民不满的机会,在德兰士瓦发动政变。尽管用梅雷迪斯的话说,“即使在筹备阶段,这个阴谋就已经出现了瓦解的迹象”,可热血上头的詹森医生仍然一意孤行,发动了一场“太过业余”的远征。詹森远征不出意料地失败了,英国政府也果断与罗德斯、詹森割席,但英布对立依然不可挽回,布尔战争也进入了倒计时。
作为非洲二战后独立历程专著《非洲国》的作者,梅雷迪斯对非洲的“资源诅咒”深有体会。在《钻石、黄金与战争》中,他更是条分缕析,讲述了19世纪下半叶身处旋涡之中的南非。正如《洛杉矶时报》评价的那样:“有关钻石和黄金的发现如何改变南非的故事,以前已经被讲述过很多次了,但从来没有谁能比梅雷迪斯更生动、更清晰、更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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