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影视行业各种奖项纷至沓来。前有第33届电视剧飞天奖，将优秀导演授予《觉醒年代》的张永新、优秀编剧颁给《山海情》，王雷和热依扎凭借主旋律剧《功勋》和扶贫剧《山海情》获得优秀男女演员；后有第31届中国电视金鹰奖，《觉醒年代》获最佳电视剧、导演李路凭借《人世间》摘得最佳导演。

作为内地电视圈最重要的两大奖项，它们既是影视业的一次年底大考，也是未来影视创作的风向标：2022年，飞天奖入围的46部电视剧中，只有2部古装剧，现实主义题材的时代剧占到了七成；金鹰奖的名单上，更是彻底抛弃了古装剧和偶像剧，《人世间》《大江大河2》等年代剧获得了多个奖项的提名。

近两年，厌倦了神仙恋爱、宫斗成风、工业糖精的观众们，终于等来了时代剧的复苏，从《山海情》到《人世间》，从《幸福到万家》到《我们这十年》，普通人的小日子，真正成为了大历史的注脚。

《山海情》剧照

在小日子里讲述大历史

2022年开年播出的《人世间》，不但在豆瓣上拿下了8.1的高分，收视率也创下了CCTV-1黄金档近8年来新高。纵观近十年以来的国产剧，只有2017年的热播剧《人民的名义》（湖南卫视）在收视上略胜一筹。

这部剧以一座北方城市为背景，围绕着周家三兄妹展开，讲述了他们和身边人半个世纪里的跌宕人生。周父是根红苗正的建筑工，大哥周秉义是上山下乡的知青，二姐周蓉远赴贵州农村插队，小儿子周秉昆子承父业，他们经历了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国企改革、下海经商、反腐倡廉等一系列社会大事件，性格不同，命运也大不相同。细腻的情感、扎实的剧情，加之一众如雷佳音、辛柏青、殷桃、宋春丽等中老戏骨的演绎，将人世间的欣喜、苦痛、不易与焦灼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部剧也拉开了2022年时代剧的大幕：随后播出的《幸福到万家》由郑晓龙执导，讲述农村新女性何幸福在嫁到万家庄后，与当地人的各种思想碰撞和交锋，最终与众人和解，并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还有以2015年北京申办冬奥会为背景的《超越》，小中有大，描摹了中国三代短道速滑运动员群像，“小”指的是老一代短道速滑运动员如何带领新一代夺金，“大”讲的是中国如何在3年时间里实现了“北冰南移”战略；正午阳光出品的《相逢时节》，主线虽然是爱情，但在1990年代国企私有化的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物的拧巴似乎又都是必然的；《那山那海》里，革命老区的畲族青年雷恒水诠释了“共同富裕”才是扶贫真正的出路；《我们这十年》由11个单元组成，有振兴农村的返乡大学生、实现5G技术突破的两代科研工作者、远赴北非的中国绿色能源基地建设者，也有守护传统的小吃店老板、不畏强权的刑警、帮助少数民族少年改变人生的老师，每个人既是大时代的主角，也是大时代的注脚……

关注国产电视剧的人不难发现，近两年，以农村戏、创业剧、扶贫励志剧、家庭伦理剧为代表的时代剧，好像找到了更得体、更接地气、更有代入感的表达方式，把观众从“被说教”中解放了出来。2021年，豆瓣评分前十的国产电视剧中，包括《功勋》《山海情》《乔家的儿女》等在内的年代剧便占了5部。

《人世间 》剧照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时代剧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以一个家庭或家族为切口，通过个体在时代洪流裹挟中的命运起伏，折射大历史与小人物的相互影响与反作用。

普通人的一桩婚姻，有时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蒋雯丽、张国立主演的《金婚》以两对夫妻为主线，讲述了婚后生活中出现的婆媳矛盾、精神出轨、丧子之痛、教育养老等等问题，故事从1956年讲到2005年，一集一年，如同编年体，有血淋淋的婚姻真相，也有时代变革下情感诉求的升级；同类型的还有评分也超过8分的《王贵与安娜》，它用白描的手法呈现出一对中国最为平凡的夫妻之间一系列最为平凡的琐事，在物质由贫转丰的时代，家庭出身的差异，教育背景的参差，生活习惯的迥然，让两人无时无刻不挣扎于婚姻的责任与束缚之中。

被30.7万人打出9.5高分的《父母爱情》，明明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靠琐碎真实的日常引发了共情，他们经历了结婚看出身的年代，也走过了特殊时期，赶上了改革开放，也见证了新世纪之初的沧桑巨变，所有矛盾都是细碎的，但也因为细碎，更容易被生活化解。

与家庭剧相比，家族剧则更厚重，与时代的联系也更紧密。像筹备了16年之久、投资高达2.3亿的《白鹿原》，有中国版“百年孤独”之称。它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为背景，讲述了白鹿两大家族的恩怨纠葛，时间从清末至1970年代，足足跨越了三代人，是狭义上的家族剧，也是广义上的民族史。在经历清政府倒台、军阀混战、民国初建、侵华战争、党派相争、土地改革等时代变革时，宗族家法、伦理道德、家国情怀、反叛抗争，轮番交替统治着这片土地，个体的选择与时代的选择相互摧毁也相互成就。

《平凡的世界》同样透过一个家族，反映了在特有的社会状态下，普通民众生活方式的变迁。虽然时间跨度只是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短短的十几年，但这也是中国经济结构、社会制度发生巨变的十几年，一群生于西北农村的年轻人，在“社会底层”中挣扎，在面对现实压力、人生抉择时的彷徨、退缩、执着和坚定，可以套用在彼时任何一群普通人的身上。

还有《乔家大院》里弃文从商的乔致庸，抓住机遇最终实现汇通天下，《平凡岁月》里的四世同堂之家，30多年的羁绊维系着家人们的情感，《情满四合院》里1960年代到1990年代发生的生活巨变和社会百态，将墙外的变迁浓缩在墙里的人情冷暖间……

个体生活中的集体记忆

时代剧的另一大类型，则是从创业角度，刻画时代群像。

2017年播出的《鸡毛飞上天》豆瓣评分8.1，讲述的是浙江义乌一代人的创业故事，由殷桃和张译两位演技派担任主演，两人也凭该剧获得了白玉兰奖的影后和影帝。

2015年，当《鸡毛飞上天》剧组到浙江桐庐取景时，剧组人员见识了民营经济和互联网经济的强强联合。作为商业重镇的桐庐，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快递之乡，申通、中通、圆通、韵达这些人们熟悉的快递品牌都与之有关。这一切都被随行编剧申捷看在眼中，结束《鸡毛飞上天》的拍摄后，他便着手创作了电视剧剧本《在远方》，故事背景选在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1999年至2019年，从一人一狗的乡村邮递员，到民营快递公司的老总，既是个体的质变，也是时代的崛起。

《我们的四十年》以电视行业为切入点，主人公从电视机前的小观众，成长为电视机里的电视人，影视产业的发展历程正是时代变革的表现之一；《正阳门下小女人》则以女性创业者的视角，讲述一个小酒馆从1955年至改革开放后几十年间的变迁，小酒馆场景就像窥探社会的一扇窗，容得下老北京城的印记，也记录了普通人靠创业致富，奔向小康的过程；还有前两部评分均达到8.8的《大江大河》，虽然主线是宋运萍和宋运辉两姐弟的故事，但改革开放初期的风貌被具象到了各个行业和日常生活之中，是个人成长史，也是时代的画卷。

《我们这十年》剧照

扶贫等主旋律作品也在越来越卷的时代剧中，靠烟火气和人情味找到了新的出路。

像2021年刷屏的《山海情》，豆瓣评分9.2，不靠宣发，不靠摊派任务，不靠卖惨煽情，却能激起观众自发的追剧热情。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的宁夏西海固，当地人通过易地搬迁和辛勤劳作，将寸草不生的“干沙滩”建成了草丰水美的“金沙滩”。剧中，李水花的父亲因为一头驴、两笼鸡的彩礼就把她“卖”到了邻村，水花逃跑时，和追来的青梅竹马四目相对，眼神委屈得让观众揪心；福建籍援宁扶贫干部行李被盗，因口音问题，在派出所与当地民警“鸡同鸭讲”，让人忍俊不禁；最后一集中，涌泉村终于全村搬迁到了闽宁镇，观众跟着剧中人一起泣不成声。宏大的“扶贫”二字，在一件件小故事，一个个小细节里变得具体而生动，观众也心甘情愿做“精神村民”。

时代剧的魅力正是通过个体生活，反映出集体记忆，把宏观的时代变迁截成一帧一帧的微观生活场景给我们看，让小日子成为大历史的注脚，致敬平凡且伟大的生活。

2023年，还有更多的时代剧将与观众见面。《大江大河》即将迎来第三部，主演依旧是王凯、杨烁这些老面孔。还有与作者接触筹备了6年之久才开机拍摄的《繁花》，是名导王家卫的电视剧处女作，讲述了1960年到1990年之间的上海往事，加之胡歌、马伊琍、唐嫣、郑恺等一批上海演员的加盟，拉满了观众的期待值。

时代剧的背后，是严肃文学的春天

在盘点近些年优秀的时代剧时，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时代剧热播的背后，是严肃文学的复兴。

电视剧《人世间》改编自当代作家梁晓声2017年出版的同名长篇小说，全书共115万字，分上中下三卷，2019年，该书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除了《人世间》外，《幸福到万家》在还未播出时，就打出了“剧版《秋菊打官司》”的标签，而《秋菊打官司》的故事正是改编自陈源斌的小说《万家诉讼》，讲述了姑娘何幸福嫁到万家庄后带领村民和利益集团勇敢抗争的故事。同样是2022年播出的话题剧《心居》，则是由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滕肖澜同名作品改编的。

前文提到的《白鹿原》是著名作家陈忠实的代表作，历时6年完成，并于1997年获得中国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1年，在路遥完成文学巨作《平凡的世界》3年后，这部作品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王家卫正在拍摄的《繁花》，原著是上海作家金宇澄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沪语小说；《大江大河》虽然是改编自网络作家阿耐2009年创作的小说《大江东去》，但原著是中国第一部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网络小说，2019年还入选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还有许多严肃文学改编的电视剧，正在来的路上：著名作家王蒙2013年创作的小说《这边风景》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该书展现了以新疆农村为背景的西域生活全景图，目前已被买下版权，由《人世间》出品方承制；路遥的《人生》描写了改革开放时期陕北高原的城乡生活差异及变迁，目前电视剧版正在拍摄中；莫言的《丰乳肥臀》在2017年传出被改编成电影的消息，2019年出现在了爱奇艺正式对外发布的自制网剧片单中；根据当代作家余华的《文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也在2021年宣布将影视化，并曝光了概念海报；改编自首届“老舍文学奖”金奖作品《古街》的电视剧《掌眼》官宣了演员阵容；阿来的《尘埃落定》继2003年的电视剧版之后，将迎来二次改编；同获茅盾文学奖的苏童的《黄雀记》、徐则臣的《北上》也在筹拍中。

不难看出，各类文学奖作品，是时代剧的最佳素材库。以十届茅盾文学奖为例，46部获奖作品中，有25部被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其中多部作品被改编了不止一次。

《幸福到万家》剧照

现实主义题材永远不会过时

严肃文学影视化的传统并非近年才有，早在国产电影和电视剧刚刚萌芽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名家们的作品就被搬上了荧屏。但直到1980年代中后期，电视机的普及才真正催化了严肃文学的改编风潮，鲁迅、老舍、钱钟书成为第一批“编剧”，随后到来的九十年代初，莫言、苏童、余华、刘恒、梁晓声、叶辛等当代作家贡献了更多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但这股热潮在新世纪之初大量涌入的韩剧、日剧、美剧、港台剧的夹击下，慢慢冷却下来。

尤其是2013年影视业开启“网生代”元年后，网络小说IP迅速占领了市场。2015年，有98部作品改编成电视剧，2017年，这个数字涨到了112部，到了2020年，多达140部，网剧中网络文学改编比例达到六成以上。由于这些IP剧类型大多为玄幻、仙侠、言情、甜宠、宫斗题材，也引发了畸形审美、篡改历史、同质化严重、唯流量论、演技堪忧等一系列隐患。

而从2021年起，多部时代剧的热播，似乎预示着严肃文学迎来了复苏，只是在这条复苏之路上，依旧困难重重。

严肃文学改编的电视剧，往往制作周期长，比靠后期的仙侠剧更“烧钱”。《平凡的世界》总投资1.2亿，《白鹿原》更是高达2.3亿，从立项到播出，历时15年时间，其中找投资便花费了近10年。收集老物件、还原历史风貌、制作1:1城市景观，处处都要花钱。像《山海情》里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的“房子”，是道具组根据当年的建筑还原的土坯房，因为土坯砖几近失传，制作团队寻访了多位当地工匠，才定制出了一批砖头，难以想象这其中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

找到了投资，又要面对如何改编的问题。既要保证文学性、厚重感，又要符合当下观众的审美，如何在没有狗血、戏剧性冲突时将故事娓娓道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严肃文学基本上没有观众乐见的“爽文”，《平凡的世界》里和孙少平两情相悦的田晓霞，最终却被洪水吞噬；好不容易开起了砖窑，眼看就要走上致富路的孙少安，却遭逢妻子患上了肺癌。《大江大河2》的结尾，三位主人公接连受挫：宋运辉离婚停职，彻底离开了东海；雷东宝出狱重返小雷家，一切需要从头开始；杨巡的事业刚有起色，母亲却染上重病。这世上并非都是完美的童话式结局。

即便千辛万苦制作出来，这些时代剧也容易落入曲高和寡的局面，像豆瓣评分均在8分以上的《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红高粱》，播出时的收视率却没有排进前十：《白鹿原》遇到了霸屏的“大女主们”，收视惨败给《芈月传》《亲爱的翻译官》《女医明妃传》《锦绣未央》《美丽的秘密》；《平凡的世界》则是在一众大IP改编剧《何以笙箫默》《花千骨》《盗墓笔记》《他来了，请闭眼》《大汉情缘之云中歌》的夹击下，收视迟迟未破1。

直到2022年《人世间》的热播，才让观众再次体会到现实主义题材的永不过时。严肃文学和时代剧，是相互反哺的一体两面。在许多网络大IP失灵的当下，影视业逐渐告别野蛮生长，开始寻找更具有普世意义的主题。时代剧或许讲述的是一个时代，但它背后传递的情感和价值观，却不仅仅局限于某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