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若有若无的轻尘:北魏宫女王钟儿和她的时代
2023/01/15 | 作者 王淼
1923年4月到5月之间,在洛阳城东山岭头村东南五里的小冢内,出土了一方墓志,墓志的主人是生活在北魏时期的老尼慈庆。解读慈庆的墓志铭,可知慈庆出生于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出家之前乃是北魏皇宫里的一名宫女,俗家姓名叫王钟儿。
王钟儿本来生长于刘宋王朝中的一个中下层官僚家庭,刘宋王朝发生内战,继而演变为与北魏之间的战争,时年三十岁的王钟儿被掳掠至北魏平城,沦为奚官奴婢,成为平城宫里的一名宫女。对于王钟儿来说,人生骤然遭遇变故,她个人的苦难却远未结束,因为得享高寿,其后她又在北魏宫廷里生活了长达五十六年之久。在这漫长的余生里,王钟儿不仅经受了种种磨难,同时也目睹了北魏宫廷的风云变幻,成为那个时代北魏历史的见证者。
罗新教授的新著《漫长的余生》有一个副标题,名为“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书中的内容虽然围绕着王钟儿的个人经历展开叙述,但重点却在于“她的时代”——作者其实是以王钟儿的墓志铭等各类史料为线索,勾勒出王钟儿的生命轨迹,并以王钟儿的个人视角注视她所身处的时代,解读王钟儿漫长一生的时代背景。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方墓志的出土,王钟儿名不见经传,将依然是一个被历史遮蔽的小人物,而她的人生经历也会烟消云散,留不下任何痕迹。当然,随着王钟儿的个人经历一起消失的,还会有许多具有历史节点意义的事件与事实,正是这方墓志的出土,让罗教授得以从中抽丝剥茧,厘清其中纷乱的线索,我们才得以窥见许多被时间尘封的历史细节,发现了许多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秘密。
作为一名宫女,王钟儿的身份自然是卑微的,但因为她靠近权力中心,她却更有可能偶然地成为权力运作的目击者。作为一名不幸者,王钟儿又是幸运的,因为她虽然经历坎坷,但她最终攀升至高级宫女的位置,既能够在死后获得官费安葬,且能够得到刻写墓志的优待,我们也因之得以了解她的人生,进而关注她身处的时代。
我们首先应该明白,一般宫女的生涯大抵是相似的,朝廷给一个宫女封爵加官并不是普遍的现象。获此殊荣,大概率是因为这个宫女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跟皇帝个人建立了某种特殊联系。王钟儿的幸运人生其实就是这样开始的,与其说她见证了那个纷乱的时代,不如说是那个纷乱的时代造就了她曲折的人生——王钟儿之所以成为特殊的“这一个”,恰恰得益于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
诚如罗教授所说的那样:“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而罗教授之所以以一名普通宫女的视角注视北魏的历史,恰恰是为了在宏大叙事中体现出对普通人的关怀。
当然,从叙事方式上看,罗教授的小人物视角同样是对传统历史书写的一种突破,这种“小切口,大历史”的叙事方式不仅更贴近现实,同时也更容易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历史本身已经足够精彩,但如何以文字展示出这种精彩,罗教授在《漫长的余生》中所做的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决定王钟儿个人命运的重大变故
公元466年1月1日,刘宋王朝之湘东王刘彧杀掉前废帝刘子业并取而代之,是为宋明帝。晋安王刘子勋起兵反叛,并在寻阳称帝,年号“义嘉”。一国二帝,灾难降临,史称“义嘉之乱”。“义嘉之乱”的发生给北魏军队的南下提供了可乘之机,刘宋王朝的内乱转变为外患,而首当其冲的,则是王钟儿的家乡所在的淮西,以及与淮西相关的淮北四州。
彼时守卫淮西和淮北四州的,乃是刘宋将领常珍奇,然而受刘宋朝廷所迫,常珍奇投降北魏,尽管他后来又有反复,但刘宋原有的淮西和淮北四州,却最终落入了北魏之手。这些地方的刘宋官员或者被杀,或者被俘,包括王钟儿在内,侥幸活下来的家属大都被带到北方,成为流落异国的官奴婢。慈庆墓志铭所谓:“值玄瓠镇将汝南人常珍奇据城反叛,以应外寇。王师致讨,掠没奚官。”说的就是这次决定王钟儿个人命运的重大变故。
由刘宋臣民转而成为北魏臣民,家破人亡的王钟儿失去自由,陷入绝地,就此开始了她在北魏皇宫里的漫漫余生。王钟儿“掠没奚官”发生于北魏献文帝皇兴二年(468),年满十五岁的献文帝不过刚刚“临朝听政”,朝廷的实际执政者乃是皇太后冯氏。
在王钟儿入宫的前一年,献文帝的长子,即后来的孝文帝出生,在王钟儿入宫的后一年,孝文帝被立为皇太子。虽然彼时的献文帝已经开始履行皇帝的职责,但冯太后并不甘心退居幕后,孝文帝甫一出生,即被冯太后“躬亲抚养”,孝文帝的生母李氏,则被执行“子贵母死”的旧制诛杀。冯太后的目的自然很简单,不过是为了控制下一代皇权的继承人,以方便自己继续在幕后掌权。
果然,献文帝与冯太后之间的权力之争很快激化,冯太后抢先动手,“密行鸩毒”,杀害了献文帝。二十三岁的献文帝暴崩,孝文帝尚且年幼,冯太后得以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再次临朝听政,其掌权之久,势力之大,在北魏的后宫中无人能出其右。
所谓“子贵母死”,是指某位皇子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其生母就要被处死,用以预防母族干预国政进而威胁皇权。这原是汉武帝时期的一项劣政,却在冯太后手中发扬光大,冯氏以此劣政为武器,操弄权柄,控制皇权,充分印证了罗教授的判断:“权力场域的参与者对制度或传统的选择性利用,才是制度成其为制度、传统成其为传统的主导力量。”
身处时代漩涡中心的王钟儿
在平城宫这个貌似太平,却是危机四伏的地方,王钟儿最初的工作是服侍景穆帝的遗孀斛律氏昭仪,如果她一直服侍这个无关紧要的主子,她的人生极有可能会在波澜不兴中平静地度过,并最终像一粒尘埃,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湮没得无影无踪。然而,王钟儿却换了一个新的工作,这个新工作不仅更接近权力中心,而且与她未来的人生密切相关,命运终究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把她卷进了时代的漩涡中心。
王钟儿的新工作,就是服侍孝文帝元宏的贵人、宣武帝元恪的生母高照容。作为孝文帝宠爱的贵人,高照容同样是被冯太后看中纳入掖庭的,她为孝文帝生下了二子一女,王钟儿既服侍高照容,同时也参与了对高氏子女的养育,她与高氏之间建立了融洽的主仆关系。
公元490年10月17日,太皇太后冯氏病亡,冯氏生前,先后将自己的两个侄女大冯和小冯嫁入孝文帝的后宫,继而以“子贵母死”之制,将孝文帝的长子元恂的生母赐死,让小冯母养元恂。冯氏身后,即通过她的代言人将小冯立为皇后,元恂也顺利地立为太子。
一切都按照冯太后生前的计划安排得有条不紊、妥妥帖帖,冯太后固然是铁了心地要保证下一代的后宫控制权,绝不容许从冯氏家族手里流失。但是,冯太后千算万算,却绝没有料到冯氏家族内部会出现问题,而问题即出在大冯和小冯身上。
在大冯看来,她年长为姊,入宫在先,且与孝文帝的感情更深,皇后之位本来是她的,有了这样的心思,大冯便费尽心机,意图取小冯的皇后之位而代之。她先是制造小冯失德的舆论与证据,使孝文帝逐渐疏远小冯,继而让孝文帝感受到来自太子元恂的背叛与威胁。适逢北魏都城自平城迁至洛阳,此议本来是孝文帝诸项变革的一部分,诬陷元恂反对迁都,即意味着元恂不能与孝文帝的变革思路保持一致。
大冯将这两个谋划同时进行,最后的结果,就是小冯的皇后之位被废,太子元恂则被逼谋奔,随即“坐罪赐死”。
大冯夺宫废储的计划获得成功,她的下一个目标转向高照容,因为她既要成功上位,还要谋求未来太子的抚养权,而最合适的太子人选,莫过于高照容的长子元恪。于是,大冯参照“子贵母死”之制,派人杀害了高照容,进而以皇后之名接过了元恪的抚养权,并将元恪立为太子。经过四年不懈的努力,大冯终于得遂所愿,成功地完成了废后、废储、立子、夺宫的所有目标。
成为北魏历史的一部分的小人物
同样是在高照容被杀那年,已经五十七岁的老仆王钟儿“固求出家,即居紫禁”。也就是说,当大冯已经接管了元恪的抚养权时,元恪的生母高照容必须消失,长期服侍高照容,并负责照顾高氏子女的王钟儿,也必须离开元恪的身边,出家就成为王钟儿唯一的选择。自此之后,王钟儿便以比丘尼慈庆的身份面对世人了。
然而,世间的变化总是让人始料未及,正当大冯达成所有的目标、意得志满时,一张针对她的大网已经缓缓拉开。毫无疑问,大冯在策划这一系列行动时,肯定动用了她的家族势力和丰富人脉,会有很多人从中获利,她也会无可避免地得罪很多人。
彼时正值孝文帝御驾亲征刘宋之际,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来到孝文帝的军前,她就是孝文帝的六妹陈留公主。公主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向皇兄报告大冯皇后秽乱后宫的事情,虽然内容未必仅限于这些,但也足以让孝文帝感到震惊了。因为这意味着大冯在孝文帝背后实施了一系列阴谋,同时意味着孝文帝施政的失败,他极有可能错怪了前皇后小冯,也极有可能冤杀了前太子元恂。
对于孝文帝来说,这样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但他并没有举止失措,而是暗中派人调查取证,并迅速将皇太子召到自己身边,以控制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公元499年4月24日,孝文帝病危,临终之际,他做出了一系列重大决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诏赐皇后冯氏死”。两天之后,孝文帝去世,随后不久,太子元恪继位,是为宣武帝。宣武帝即位后,辅政诸王追封宣武帝的生母高照容为文昭皇后,高氏家族骤然“富贵赫奕”,北魏朝廷进入了新一轮的权力竞逐。
同样获益的还有王钟儿,在宣武帝心中,她是跟母亲高照容相关的温暖记忆联系在一起的,理应得到信任与关照。于是,王钟儿再次进入宫闱,成为高等宫女和新一代皇子的保护者与抚育者,她也得以再次目睹宫廷的内乱与纷争。
对于这一切,已过耄耋之年的小人物王钟儿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她只是活得足够长久,她以她的一生串联起北魏王朝的跌宕起伏,而她本人也最终成为北魏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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