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的电影院里，最受好评的影片之一是由杨荔钠导演，吴彦姝、奚美娟主演的《妈妈！》（原名《春歌》）。电影里就塑造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65岁、未婚未育的女儿冯济真与85岁的母亲蒋玉芝共同生活，父亲早年去世，从大学退休后的冯济真在照顾母亲的同时经常参加义工活动，直到得知自己身患阿尔茨海默症，家庭职责发生转变，母亲需要重新照顾正逐渐丧失生活能力的女儿。

在国内院线，关注老年女性和阿尔茨海默症病患群体的电影题材并不多见。但是对于导演杨荔钠来说，这并非她第一次将镜头对准包括老年女性在内的女性群体。2013年，她的电影《春梦》就讲述了一位青年女性在家庭生活中面临的精神困境。2019年，由郝蕾和金燕玲出演一对母女的电影《春潮》，讲述老中幼三代女性在同一个屋檐下并不平静的日常生活。

加上今年上映的《妈妈！》，三部时间跨度近十年的电影组成了杨荔钠的“女性三部曲”，提供了一幅年龄、职业、生活状态上全然不同的女性群像，她们各自面临来自亲密关系、童年、社会更迭等诸多因素带来的问题。

如今，借着三部曲结束的契机，重新回顾这些虚构的银幕形象，或许能帮助我们再次了解和思索女性以及我们所处的现实。

当“美满家庭”的幕帘被揭开

在进行剧情片创作之前，杨荔钠是一名纪录片工作者。她在1999年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老头》记录了北京城里一群退休老头的闲聊日常。她的电影《春梦》里，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纪录片式的影像风格，镜头晃动、粗粝，没有过多的修饰。

电影开场是一段招聘场景，镜头对准几位家庭保姆，画面外有一个女人提问的声音。随后镜头给到电影的主角——一个名叫方蕾的青年主妇，她乘扶梯来到超市，购买生活用品，随后开车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后给女儿洗澡，哄女儿睡觉。夜里，她躺在床上，丈夫沉迷切水果的游戏。第二天一早，她包好馄饨，吃过早饭后送走女儿和丈夫，回厨房洗碗的时候陷入了思索。

这段前后接近八分钟的片段展现了方蕾一天的生活状态。丈夫负责养家，她无需为生计发愁，只要照顾好三口人的衣食起居。这种看似无忧的家庭生活却无法掩饰方蕾与丈夫渐渐疏远的情感关系。面对白天在外工作、晚上回来吃过饭玩游戏的丈夫，感到空虚的方蕾某天在梦中遇到一位男子，随后两人在梦中频繁相遇，碰撞出炽烈的火花。

《妈妈！》剧照

《妈妈！》海报

《春潮》海报

《春潮》剧照

此后，方蕾过上了“双重生活”。一边是围绕丈夫和女儿，在柴米油盐里扮演奔走忙碌的妻子和母亲；一边是抛却种种身份，作为纯粹的爱人与情人在梦中缠绵。这两种生活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却以这种奇妙的互补方式满足了方蕾对生活的想象，她从虚幻的梦境中找回了被家庭生活磨损和消耗掉的情感。

就在方蕾对这份虚幻的爱日渐上瘾的时候，自己的女儿突然发生了一场意外，方蕾被迫告诉丈夫这段经历后，丈夫带着女儿离开了她。痛定思痛的方蕾决定皈依宗教，想要通过信仰的力量压抑自己对情感的渴求。然而方蕾并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对情感的渴求，在内心深处渴望与他人亲近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是难以被压抑的。家庭生活未能束缚方蕾，宗教也没有。

在电影《春梦》里，杨荔钠揭开所谓“圆满家庭”的幕帘，让观众看到了女性在家庭生活中被忽视的部分，情感只是电影表现的内容之一。对于那些生活条件并不如方蕾的女性来说，她们在家庭生活中失去的恐怕更多。这也让人想起2020年的一则社会新闻：一个61岁的女性与骗子假冒的明星相恋，为此不惜要跟丈夫离婚。

以爱为名的操控

2019年，电影《春潮》在上海电影节亮相，杨荔钠请来了活跃在艺术电影领域的两名演员参演。郝蕾饰演报社记者郭建波，与金燕玲饰演的母亲纪明岚和上小学的女儿郭婉婷共同生活。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家庭，三名女性的生活里很少能看到男性的身影。郭建波的父亲早年去世，是母亲口中的流氓分子，郭建波没有名义上的丈夫，她甚至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唯一出现在她们身边的男性是爱慕母亲的老周。

三代人的家庭生活并不平静。电影里，她们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已经透露出这个家庭存在的问题。母亲纪明岚有强烈的控制欲，习惯对女儿和外孙女指指点点。面对母亲的说辞，郭建波沉默不语，虽然她并不认同母亲，但迫于需要母亲帮自己照顾孩子，只能隐忍。而早熟的外孙女似乎早已学会扮演母亲和姥姥之间的调和人，在饭桌上用俏皮话缓解紧张的气氛。

这样的家庭生活，恰如春潮到来的前夕，暗流涌动。血浓于水的亲情背后，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其中就包括死去的父亲。关于父亲和这段破裂的婚姻，母亲每次提及总是数落这个男人如何招花惹草，对家庭不闻不顾，是自己一个人撑起了家，养育了女儿。

电影里有这样一处情节，母亲因病住院，郭建波靠在病房的窗前，背对昏迷的母亲讲述过去。当她第一次来例假向母亲求助时，母亲表现得冷言冷语，是父亲帮她叠好卫生纸，烧好泡脚的热水。在郭建波看来，父亲才是那个给予自己爱的人，而母亲只会控制和利用自己在婚姻里谋取筹码。

不存在的父亲，有强烈控制欲的母亲，以及在这样的婚姻里成长的子女，几乎是典型的东亚家庭样本之一。四十多年后，重新被迫在一起生活的母女二人带着新生的下一代，过去开始重演，母亲希望通过控制外孙女保持她在这个重组家庭的地位。

母亲的所作所为和郭建波的隐忍透露出的是两代女性的困境。在男性主导的家庭生活里，话语权较弱的母亲往往要通过下一代才能获取地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东亚家庭里，走进婚姻的女性似乎更渴望有一个孩子，尤其是男孩——有了孩子意味着自己有可能被重视。对于郭建波这样的女性来说，她渴望脱离来自上一代的影响，用自己的方式养育下一代，不让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重演。但她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与母亲割裂，只好在这种含混着伤害、爱、控制和道德伦理的亲情关系里挣扎。

电影走到结尾时，冬天即将结束，春潮在街头巷尾蔓延。对于这个家庭该何去何从，杨荔钠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反倒是镜头不再停留在郭建波和母亲身上，跟随外孙女和她的同伴一路从学校来到旷野。

春潮汇聚的河水里，外孙女走进浅滩处嬉戏。这条象征着家族血脉与纠葛的河流里，作为下一代，她迟早是要踏进去的。而她能否从中挣脱出来，走完郭建波想象中未能走下去的路，是杨荔钠留给观众思考的地方。

当一个女人老去

从《春梦》里的青年妇女，到《春潮》里的中年女性，杨荔钠的角色们随时间成长、变老。到了《妈妈！》里，她的角色步入老年，65岁的冯济真和85岁的母亲宛如两座孤岛偎依在一起。

至于阿尔茨海默症，也并非毫无缘由地出现在这部电影里。早在《春梦》里，方蕾丈夫的奶奶便患有阿尔茨海默症，需要保姆陪护。电影开场面试保姆的画外音女子就是方蕾。

在《春潮》里，母亲突然病倒，尽管电影没有明确说明母亲的病因，但通过郭建波在病房的那句台词——“当然，这些年你温柔了很多，以后你会温柔得像个婴儿”——可以猜测，母亲可能也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似乎在前两部电影里做了充足的铺垫，到了《妈妈！》里，杨荔钠才终于能从正面讲述这个特殊的患病群体。在得知自己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身为知识分子的冯济真决定用理性的方式面对。她先将母亲送去养老院，留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整理好父亲生前的考古日记，同时将写好的说明标签贴在家里的各个地方，防止自己遗忘。

然而，无论一个人做了怎样充足的准备，在面对这种剥夺记忆和行动能力的疾病时，都会手足无措。冯济真需要的是有一个人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这个人只能是母亲。电影里有一处情节，冯济真与母亲外出散步，回到家门口母亲发现忘带钥匙，此时的冯济真着急去洗手间，情绪急躁，母亲不得已砸碎窗户才打开了门。就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冯济真的裤子湿了。阿尔茨海默症不光摧毁了病人的身体和精神，还有生而为人的尊严。这是冯济真最不能容忍的。

相比《春梦》和《春潮》里粗粝、灰暗的电影色调以及压抑的氛围，《妈妈！》无论是影像风格还是对家庭、亲情的表达都更加柔和正面。阿尔茨海默症并未让这对母女的生活分崩离析，反而让她们变得更加紧密，为了圆冯济真出版父亲生前日记的愿望，母亲甚至特意请人在家里办了一个假的新书发布会。

随着自身年纪增大，无力独自照顾女儿的母亲，最后决定跟女儿一起住进养老院。电影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养老院前的海边，坐在轮椅上的冯济真与母亲抱在一起，这也是杨荔钠的“女性三部曲”留给观众最后的画面，以温情的最后一笔为这幅女性群像收尾。

谁来陪伴我们的晚年

在《妈妈！》之外，近几年关注老年群体的电影也有一些。比如2021年曾在国内院线上映的英国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从一名阿尔茨海默症老年患者的主观视角讲述了他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名为安东尼的老人与护工闹翻，暂住在女儿家，女儿和丈夫正因为是否要将老人送去养老院而争执。

记忆和思绪变得混乱，安东尼不再能分辨陪伴在自己周围的人，他想象这间公寓属于自己，女儿和女婿都是想要夺走这间公寓的坏人。疾病让患者逐渐丧失安全感，力不从心的女儿最终将老人送去了养老院。当安东尼从陌生的房间醒来，他像婴儿般抽泣，孤独使他开始渴望回到一生中最初始和安全的地方——母亲的怀抱。

疾病的困扰，情感上的缺失，薄弱的经济来源，这些都是困扰老年群体生活质量的问题。在快节奏、高压力的当下，这些问题很难只依靠下一代就能解决。日本著名的女性主义研究者上野千鹤子近年来将老年群体的生活现状作为新的研究方向，写出包括《一个人最后的旅程》《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等著作。《一个人最后的旅程》里她就提到，临终的人有四大痛苦：身体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社会性的痛苦以及心灵上的痛苦。相比而言，可以简单概括为孤独感的心灵上的痛苦往往是最难解决的。

2021年5月11日，国家统计局公布了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结果，其中的两项数据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一项是我国育龄妇女总和生育率为1.3，低于维持人口平稳增长所需的2.1，处于较低水平；另一项是我国65岁以上人口为19064万，占比13.50%。按照联合国的标准，65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7%就属于老龄社会，达到14%就是深度老龄社会。

生育率的下降和人口老龄化加剧的背后，不婚不育、丁克一族和独居老人之类的家庭模式日益增多，国家经济，包含养老和医疗等在内的社会保障都面临持续的挑战。

坦白而言，并非所有人在年老后都能像电影《妈妈！》里那样，到了相应的年纪，有一段如此圆满和亲密的家庭关系来缓解这种心灵上的痛苦。这种关系的培养需要充足的时间和耐心，这恐怕是电影留给我们最大的难题。

《春梦》海报

《春梦》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