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从知识中寻得的美
2022/09/15 | 作者 袁永苹 | 编辑 孙杨
摘要:看过了众多被定义为美的名牌衣服、名牌饰品、名牌包包的我们,已经被时尚和消费裹挟得体无完肤了,看到坂田和实的《孤芳自赏的尺度》不禁让人由心赞叹:幸好,现在还有如此情形的人!他竟然说:“美,无法从知识里寻得。自由的眼睛和柔软的心灵才是打开美的大门的钥匙!”心想,这人究竟是何来头,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们重新去认识眼睛和心灵,从而敢说出自己的定义美呢?更何况,我们的身心早已经被蒙上污垢,又如何可以轻易“自由”和“柔软”呢?
美究竟在哪里?有人说,美在书本里,君不见那些精致的服饰化妆杂志、热门书籍、影视剧都在教育我们:什么是美的?应该购买什么?应当追逐什么?什么今冬最新的流行趋势啦,什么奢侈品的最新设计啦……
是的,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没有哪样不被这消费时代的美学教育,归纳,塑形……出门在街道上,商店的橱窗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美;到了精致的工艺品商店,导购也会告诉你什么是美;看电视,广告上的美女会告诉你什么是美,仿佛“美”天然就已经被标注了一个很高的价格。
看过了众多被定义为美的名牌衣服、名牌饰品、名牌包包的我们,已经被时尚和消费裹挟得体无完肤了,看到坂田和实的《孤芳自赏的尺度》不禁让人由心赞叹:幸好,现在还有如此情形的人!他竟然说:“美,无法从知识里寻得。自由的眼睛和柔软的心灵才是打开美的大门的钥匙!”心想,这人究竟是何来头,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们重新去认识眼睛和心灵,从而敢说出自己的定义美呢?更何况,我们的身心早已经被蒙上污垢,又如何可以轻易“自由”和“柔软”呢?
发现美是一回事,“在众人面前捡起破罐子还是需要勇气的……”坂田如是说。捡拾、收购破旧物品已经需要勇气了,更何况目的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寻找美。奈何“要给那些罐子标上价格,就等于将自己的价值观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恐怕是需要很大的觉悟的”。因此坂田被称为:“捡垃圾起家的日本古董界王者”。
被推崇的“慧眼”
在坂田和实东京的家中,放眼望去物品十分寥落。几个破旧的钵盘、一方掉漆的木桌、几盏并不华丽的中古吊灯、几个看起来像是来自非洲部落的面具……而在这些简单的物品当中,雅致、清闲、自在地朝着画面微笑的是一个面目谦卑、随和、普通的日本男人。喜悦的神情不带有任何虚假和造作,就如同一个我们熟悉的乡间亲戚。
《孤芳自赏的尺度》【日】坂田和实 著代珂 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22年6月
“一直以来,我们只要面对美术、古董这些类些许远离日常的东西,似乎就会掏出各自惯用的尺,一味参考西方人的美术史或尽数仰仗古代日本茶人的美学意识……”在序言中的这段话让人不禁猜测:能够从西方的美术史和传统美学规格中超越出来,这个人一定有自己的见识。
“艰深的理论啊,再见。信奉美只存在于高额物品中的人啊,您受累了。”是啊,难道“美”不应当是个人自己的权利吗?坂田的那段话让人觉醒起来。作为一种对于事物的感受,“美”难道不应当是十分主观的、带有个人声明和价值烙印的东西吗?为什么我们关于美的感受会雷同?会被规范,被教育,被胁迫呢?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被某种固定的“美”的陈规束缚着。
但是有了理论的论点,还要有坚实的论据来支撑啊。作者又是如何支撑自己“孤芳自赏”的美学观念呢?在接下来的文字中,坂田带领我们一起悠然地认识了50件事物,这其中有来自上个世纪日本民间的“破布”,亦有来自非洲的普通货币;有外国人玩的“纸牌”,亦有韩国普通人家房顶的板瓦;有刚果的木头盾牌,还有小而破旧的木头佛龛;有欧洲的破旧餐具,也有埃塞俄比亚的旧圣经古卷;有上个世纪法国的装蜜蜂的笼子,也有旧时司空见惯的弹珠台……
凡此种种,坂田带领我们进入了一条与历史博物馆完全不同的另类民间考古视野,可以说,坂田开辟了一条具有日常审美趣味的“孤独”的寻美之路,但是,没想到,走着走着,这条路上的旅伴却多了起来。村上隆、中村好文、白洲正子……几乎所有日本当代顶尖的工艺创作者都一同赶上了,从坂田和实的“慧眼”中重新发现了一个被正史忽略的民间集美区域。因此村上隆说:“坂田先生走在‘民艺’的前沿,他是真正试图创立战败后美的标准的人。”
从“破布”“板瓦”当中偿还的美
在还原了“美”的个人性之后,坂田又带领我们逐个去领略这些被忽略的物件的美。“前些日子,一位友人送我一块抹布……”抹布这种东西也是美的吗?是的,坂田不但收集破旧的抹布,还将抹布标上高价售卖。“东西明明破了、坏了,我却被它们吸引。”对于无用之物的重新发掘,必须带有一种近乎哲学家的眼光。
是的,这些破布不但吸引了坂田,也曾经吸引过保罗·克利、亨利·马蒂斯这样的大画家。当年,马蒂斯就是从一块来自扎伊尔用酒椰树纤维制成的破布当中得到了自己的绘画灵感。
读到这里,再看一下旁边配发的布料图片,脑中结合了马蒂斯和克利的绘画,禁不住激赏:的确如此!毕加索当年也是从非洲的面具和雕塑当中发现了立体派的端倪……
普通的日常、被忽略的日常当中往往拥有着极大、的令人震惊的、未被发现的“美”。我们时代的人需要的就是像坂田这样的“代领人”,敢于打破定式开辟出一条自己的道路,重新定义什么是“美”。的的确确,美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灰尘,需要常常吹拂掉。正如神秀所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面对对新东西的占有欲,坂田干脆说:“只一心去抢夺、使用新东西,还为之洋洋自得,那都是凡夫俗子。”
紧随破布之后的就是“破瓦”。这是一段在韩国的有趣经历:坂田到韩国发现首尔的一家普通民宅上面的瓦片十分美丽,看上去特别像李朝的那种瓦片,于是就用较低的价格购入了一批这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瓦片。“文物?”对方不仅大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连贼都不偷的大型垃圾?”等到瓦片的新主人回到日本“优哉游哉”地用这些瓦片做成了盛装米饭的餐具的时候,韩国的瓦片主人又打来电话说,他们找到了一些瓦片,很新,颜色也很漂亮,是天蓝色的板瓦哦!结果可想而知。
美,是一种与岁月相关的东西,新,作为一种旧的反面,往往更加受人欢迎。人的占有欲让人总是企图制造新的东西,占有新的东西。然而,在“旧”里面却常有“美”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美变成专门取悦人的东西了。坂田不禁也有此疑问。“朝鲜的祭器正是为神而准备的工具,法国的磨刀石盒子纯粹是件实用品,应当也算不上用来取悦人的。而美的秘密就藏在这些东西里。”
美,应当是一种自为的存在,为了取悦人的美终究不是真正的美,而是带有一种谄媚、一种庸俗,而真正的美,应当让人震惊,让人对美有更加深刻的认识,从而也能更加认识人生。
正如坂田所言:“花器也好,配偶也罢,比起装扮华丽的美人,还是朴素些好……含蓄而充满人情味。我希望自己也是那样。”
美需要感性的体悟
拥有美的真实独特的感受,十分难得。在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如何能够从商业广告、影视剧等大众文化当中超脱出来,拥有自己特立独行的美的眼睛,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具备的。若是不长久地对于此种平凡的事物葆有热情,恐怕一时之间很难有慧眼发现那些破旧东西中的美,又更加难得的是,拥有长久的热情搜罗全世界的“旧美”之物了。但是,新的问题来了,这么多物件究竟应当如何处置呢?把它们像旧家具一样随意堆砌在一起岂不是丧失了这些美物的独立价值?
于是,坂田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些物件全部放到一起!让物件得到应有的“照顾”。这就是坂田的“古道具馆”的由来。这样一座特立独行的美术馆就是由著名设计师中村好文亲自担纲设计的“as ti is ”美术馆。谈到为何要弄一个美术馆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去,坂田说:“物品的美,终究还是要看它跟空间的平衡。比如说,镰仓时代信乐的坛子很美,可是这种美,必须要在周围有足够的留白的前提下才能显露出来。”那如此多的旧物放到一起,并且做成一座个人风格的美术馆,这位“捡破烂”捡成的美术家还真是富有大胆的想象力呢!
回头想想,为何这些长期被忽略的“旧物”能够在坂田的手里发出一样的“灵晕”光泽与无限的生机呢?笔者认为,正是坂田独特的慧眼,将这些“旧物”从众多同类当中拯救了出来,加之独特的摆放和陈列方式,让这些旧物获得独立的尊严,也让我们观者能够从蒙尘的“浊相”当中辨识出它们真正的本质,如此这般,这些物就从原来的实用价值当中抽离除了“非实用”的审美一面,近而恢复了它们的“灵晕”。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一书中,本雅明提出“灵晕”一词,他说所谓“灵晕”就是“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本雅明所说的“灵晕”(aura,可译为“灵晕”“灵光”等)的消失,指的是在前现代社会艺术品具有的独一无二的难以复制的价值,但是在工业时代艺术品却可以被轻易地复刻、拷贝、变形以期望符合消费时代的需求,这样就让附着在艺术品表面的独一无二的“灵光”消失不见了。而在我看来,坂田和实所走的道路正是一条反方向的道路,也就是通过自己的眼光从他人所遗弃物品之中,寻回属于物品的“灵光”。
“最早的艺术品起源于某种仪式——起初是巫术礼仪,后来是宗教礼仪。在此具有决定意义的是,艺术作品那种闪发光韵的存在方式从不能完全与它的礼仪功能分开。换言之,真正的艺术作品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价值根源于礼仪中,艺术作品在礼仪中获得了其原始的最初的使用价值”(本雅明语)。那么,坂田的美术馆就是赋予这些旧物以一种观赏的“礼仪”。正是在“古道具馆”中,观看者通过眼睛的注视,给予这些无尊严之物以尊严。
“人只看得见自己感觉所及范围内的东西。所以欣赏各种音乐、电影和食物,使自身感性更为柔和就很重要。只靠读书学习还完全不够。”当我们在打量坂田所摆放的那些样貌普通的钵盘的时候,我们应当运用的不是理性,去分析它的历史价值、考古学价值等等,我们应该尽量运用更多的感性,因此,你也会发现坂田所发现的那种“震惊”,因而,我们以一种打量“神奇之物”的眼光来打量这些“无用之物”时,我们也将进入到一种单纯的“美的境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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