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建院70周年:是古来稀,也是正青春
2022/08/05 | 记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摘要:一部《甄嬛传》让饰演“浣碧”的女演员蓝盈莹为观众所熟知。这个被评价为“把野心写在脸上”的女孩,是非典型人艺演员,她不吝于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大众面前,在社交媒体上秀英文、健身打卡、谈轰轰烈烈的恋爱、主演热播剧、参加“乘风破浪的姐姐”,以及从人艺离职,都能折腾出声响来。
大幕拉开,老裕泰茶馆再次开门迎客,人艺第二代演员几乎全员出动:濮存昕、梁冠华、杨立新、何冰、冯远征、吴刚、龚丽君……“家人”聚首,为北京人艺70岁庆生。台下,8K高清实时直播,让更多人可以跨越时空,与经典对话。
70年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史家胡同56号正式成立。中外300余部剧目在这里上演,演艺圈一半的中生代演员都与人艺“沾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人艺让话剧这个西方舶来品,真正实现了本土化,融入了更独特的中国价值观和民族性。
另一方面,一个剧团到了古来稀的年纪,也无奈地要面对老一辈演员的离去、新演员的流失、固守传统与变革创新之间的博弈。而一代传一代的人艺精神,或许正是这些时代孤勇者的底气。
史家胡同56号,住着老人艺的魂
北京的史家胡同,颇有几分名声在外。这里坐落着大学者章士钊的故居、抗清名将史可法的府邸、越南使馆故址,也曾是大清帝国选录赴美留学生的考场。而在这条胡同与南面的干面胡同之间,还藏着一个占地面积不小的院子,里面生活着一群话剧人。
踏进院子,绕过影壁,一字排开的东西厢房,还保留着老胡同的韵味,越往里走,食堂、篮球场、宿舍大楼里传出的柴米油盐味儿越浓厚,有人一边炒菜一边朗读台词,有人早起刷牙还在吊嗓子,嘴里叫着叔叔阿姨、大侄子小孙子,每个人都熟悉得像家人,辈分井然。在舞台上再大的腕儿,到了这座小院里,也都化为人间烟火。
北京真的是盛产大院的城市,人艺这个“大院”,有京味儿,更有人情世故,仿佛天天都在上演现实版的《冰糖葫芦》《情满四合院》和《甲子园》。
最初的人艺就诞生在史家胡同56号。曹禺是第一任院长,也是人艺的终身院长。
除了剧作家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曹禺还是演员。他在天津南开学习时加入了话剧社,还未成为知名作家之前,他曾在易卜生名作《玩偶之家》中反串过女主角娜拉,也曾是莫里哀代表作《悭吝人》里的守财奴阿拉贡。就像曹禺研究学会副会长孙庆生形容的那样:曹禺是文明戏的观众,爱美剧的业余演员,左翼剧运动影响下的剧作家。
当时的曹禺还是中戏副院长、中国作协理事、中蒙友好协会会长,后来又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执行主席,身份多达20余个。因此人艺的院务大多由常务副院长赵起扬处理,这也为人艺之后的管理方式埋下了伏笔:可以长期没有院长,但不能没有常务副院长。
赵起扬与曹禺、欧阳山尊、焦菊隐并称“四巨头”,人艺如今的模样正是由他们那场著名的“42小时密谈”塑造出来的。据说四位巨头曾经挤在史家胡同的办公室里,进行了长达7天的会谈,主题是“人艺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剧场”,以及“如何实践人艺的人民性”,并将体验生活作为制度确立了下来。在这张“蓝图”上,北京人艺和剧场将是与莫斯科艺术剧院同样高水准、具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和独特理论体系的文化殿堂。
其中,导演焦菊隐是人艺的灵魂人物。1950年,老舍写出了《龙须沟》,当时就已是“话剧皇后”的叶子,拿着它找到了还在北师大外文系当主任的焦菊隐。早在1920年代,中国话剧才刚萌芽时,焦菊隐就排演了抨击军阀混战的话剧《蟋蟀》。
他还做了大量戏剧翻译工作。看到剧本后,焦老当即决定辞去稳定的教职,把这部剧排出来。在龙须沟被填上前,郑榕、于是之这些演员浩浩荡荡地来到这片原北京崇文区的大杂院体验生活,找住户采访,每人写满两个笔记本后,才开始排戏。
新中国成立初期,方兴未艾,百姓甚至不知话剧为何物,排出来的戏要么过于小资,要么缺乏艺术性,因此《龙须沟》的成功,弥足珍贵,也为成立人艺打下了基础。
《茶馆》的诞生更与焦菊隐有直接关系。当时老舍正在写一部戏,戏名叫《人同此心》,讲的是中国第一部宪法诞生的过程,里面描写茶馆的一幕极为精彩,焦菊隐当即提议:能否把茶馆这一幕放大成独立的一部戏,以反映中国的变迁。3个月后,老舍交出了剧本。两年后的1958年,《茶馆》首次上演便演出了48场。
1953年4月27日,首都剧场在王府井大街甲73号正式奠基,人艺终于才有了展示的舞台,不用再借用大华电影院、北京剧场或是以送戏下乡的名义“打游击”。
从1956年11月1日,以曹禺的《日出》正式迎来第一批观众始,在近70年的时间里,这座建筑就是一座活的新中国话剧发展博物馆。那是一座既有着西方建筑整体结构,又融合进了中国传统细节的建筑,两侧的影壁、额枋、藻井、雀替、垂门花,无不诉说着本土基因,甚至还被英国权威建筑史册《费莱彻建筑史》选为中国建筑的经典,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未来半个世纪中国剧场的设计风格。
1982年,一出《绝对信号》开启了中国小剧场运动的大幕。10年后,导演林兆华向人艺提出应当建立一座自己的小剧场。1995年,首都剧场南边的老食堂被改建成了小剧场,最多时一年要演出近300场。走出了林兆华、孟京辉、任鸣、郑铮、傅维伯等一批话剧先锋。
2002年,首都剧场三楼改造成了第二个小剧场北京人艺实验剧场,20多年前的《绝对信号》再次在这里上演,如同完成了一个中国实验戏剧的轮回。就在去年,人艺的北京国际戏剧中心落成,开幕大戏《日出》,仿佛是在与65年前的开幕演出隔空对话。
2022年3月29日,伴随经典剧目《雷雨》的上演,“北京人艺建院七十周年纪念演出季”正式启幕。
“四巨头”再加上郭沫若、老舍这些重量级的编外人员,人艺能诞生《雷雨》《日出》《北京人》《茶馆》《骆驼祥子》《虎符》《蔡文姬》等一众经典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1954年,《雷雨》第一次登上新中国舞台,观众连夜带着铺盖排队买票;1979年,《蔡文姬》恢复演出,买票的观众把剧场的南墙给挤塌了;1980年,《茶馆》在欧洲7个国家巡演,西方剧评人称赞它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2011年,何冰主演的《喜剧的忧伤》创下了新中国话剧市场的票房纪录……
有一天剧场演出时来了小偷,被偷的人把小偷一把抓住,并说“你不许走”,俩人居然手拉着手看完戏才报了警;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演技天花板陈道明拿到人艺发给他们的“名誉编剧”、“名誉演员”证书时,都说自己“受宠若惊”。
当然,在这些经典剧目里,国外剧也占有一席之地,比如莎士比亚的《请君入瓮》《哈姆雷特》,百老汇的《洋麻将》《哗变》,法国的《悭吝人》《油漆未干》,英国的《上帝的宠儿》等。话剧是舶来品,但北京人艺让它重新生长在了中国的语境里,再用中国人能适应的表演方式表达出来,“即便80年代排外国戏,也是用中国人的样子去演戏,从来没搞过红眉毛绿眼睛、高鼻梁假头发。”冯远征如是说。
什么是人艺,或许正如何冰所说:北京人艺就像家一样,父亲是焦菊隐,母亲是老舍,这里是离表演真理最近的地方。
难忍“入槽”期,年轻演员断档
一部《甄嬛传》让饰演“浣碧”的女演员蓝盈莹为观众所熟知。这个被评价为“把野心写在脸上”的女孩,是非典型人艺演员,她不吝于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大众面前,在社交媒体上秀英文、健身打卡、谈轰轰烈烈的恋爱、主演热播剧、参加“乘风破浪的姐姐”,以及从人艺离职,都能折腾出声响来。
从2012年中戏毕业入职人艺,到2020年从人艺离开,8年的时间里,蓝盈莹从舞台上的龙套慢慢成为《坏女孩的恶作剧》《鱼眼》中的主角。但随着外部戏约越来越多,蓝盈莹对自己的规划,除演员外,还涉及了导演、制片人等诸多领域,离开人艺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她当时正在排的新话剧《阳光下的葡萄干》和录制的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档期撞车,所以才做出辞职这个决定。”不过是导火索罢了。可在“浣碧”之后,唯一让蓝盈莹在热搜上挂了一天的词条依旧是沾了老东家的光儿——“蓝盈莹 北京人艺 辞职”。
和蓝盈莹有相同经历的,是被称为“90后演技扛把子”的宋轶。因《伪装者》里的女二号爆红,又参演了《庆余年》《涩女郎》《赘婿》等热播剧,同时在一个接一个的综艺里刷脸,宋轶自2019年离开人艺后,似乎在演艺圈找到了春天。
2021年底,有圈内爆料者称,凡是被北京人艺录取的正规演员,都能享有北京户口,具有正式的编制。听着像是“铁饭碗”,但入了人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寒、坐得住冷板凳”,无论是蓝盈莹、宋轶,还是其他新演员,被人艺录取时,都要做出“前两年不允许出去拍戏”的承诺。而人艺的工资标准非常低,普通配角演一场最低的只能拿到二三百元,而老戏骨一场话剧的收入也不过1000余元。
想在人艺挑大梁,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年轻演员需要“入槽”,意指要跑上四五年龙套才能演正式角色。哪怕是大腕们也是从“戳大杆儿(跑龙套)”开始的,杨立新、陈小艺、濮存昕跑了3年,何冰、徐帆、冯远征跑了4年。1989版话剧《雷雨》中饰演周朴园的顾威,更是一跑就跑了10年。
面对成名的诱惑,哪有那么多能沉下心跑龙套的演员。至于这个选择是得是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只是人艺如今还有多少如蓝盈莹和宋轶般在做着内心挣扎的年轻演员,外人不得而知。
但外人知道的是,扛起人艺这个招牌的,还是老一辈们。从成立至今,人艺只办过八期学员班,却输送了半个演艺圈的老戏骨,1975年第四期有杨立新,1981年第五期有梁冠华、宋丹丹、王姬,1985年第六期有冯远征、吴刚、岳秀清,1987年第七期有何冰、徐帆、陈小艺、江珊、胡军。
人艺的排练场里贴有四个大字:戏比天大。
1986年人艺排《秦皇父子》,刚挑大梁饰演扶苏的濮存昕,被老演员们一顿数落“戏不对”,后面几个跑龙套的年轻演员私下说着悄悄话,饰演秦始皇的郑榕老爷子一声怒吼,把他们轰了出去,里面就有冯远征。20多年后,已是台柱子的冯远征在排戏,后面的学员偷偷吃东西,也被他大骂了一顿。可并不是每个挨了骂的年轻演员都能成为韬光养晦的濮存昕、冯远征。
2022年6月9日,受疫情影响而中断的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纪念演出季正式重启,院庆日演《茶馆》是北京人艺的传统。
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生代演员危机就已经显露出来。经济的发展,不仅让普通人的生活富裕起来,话剧演员也开始流行下海。
江珊在人艺学员班毕业后,就放弃了进入人艺,而是签约了唱片公司和影视公司;巍子在中戏时就获得了话剧最高奖梅花奖,后来进入了人艺,但当他以4万元片酬演完《情满珠江》(1991年)时,人艺每月150元的工资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便正式辞了职;王姬在获得第一个话剧女主角色前,跑了6年龙套,为了一个个小角色,拒绝了44部电影的邀约,终于在1987年带着60美元远赴美国追梦。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留在人艺的演员们,濮存昕、梁冠华、杨立新、何冰、徐帆也是通过电视剧让更多观众认识了他们,并反哺到话剧市场。
离开了人艺,他们也的确得到了更多机会,只要是好演员,无论舞台还是荧幕,总是殊途同归。只是几十年后,巍子还在自责自己“对不起人艺”,王姬还是心心念念想演一次话剧主角,江珊说,“站在舞台上,我知道这是我的爱。”
1992年7月16日,北京人艺镇院之作《茶馆》,迎来了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英若诚这些老演员们的最后一场。大幕落下,老版《茶馆》带着观众送上的“戏魂国粹”横幅告别了舞台。1999年,林兆华版《茶馆》开演,曾在老版里“打酱油”的梁冠华、杨立新、吴刚、何冰等人塑造了新的“王掌柜”、“秦二爷”、“唐铁嘴”和“刘麻子”。首演那天,老先生们都来了,演完后,大家悄悄说“终于拿下来了”。
2018年6月,《茶馆》迎来了第700场演出,曾经年轻的“王掌柜”、“秦二爷”、“松二爷”们也已经演了20多年了,濮存昕的“常四爷”甚至比蓝天野最后一次扮演同一角色时还要大上两岁。而第三代《茶馆》演员在哪儿呢?
因为话剧市场不景气,人艺有近20年时间未再办过学员班,好不容易培养的年轻演员,又都跑去拍戏了。2019年时,人艺曾发布招聘演员的信息,“没有地域限制,22-45岁都可报名,名额30人。”等这些人中能出来两三个挑大梁的,又要10年之后了。
所以在人艺,54岁的何冰,依旧被单位的人叫作小何,69岁的濮存昕是小濮,65岁的杨立新是小杨,60岁的冯远征是小冯,59岁的吴刚是小吴、58岁的梁冠华是小梁。
多年前,蓝天野接受采访时曾感叹:人艺40周年时,我数过,有92个元老还活着,50周年时,恐怕不到一半了。现在到了70周年,连说这话的蓝老也不在了。何止蓝老,于是之、朱旭、金雅琴、牛星丽、林连昆、朱琳、叶子、英若诚都不在了。
2012年,庆祝北京艺人六十周年,媒体排着队找人艺的老一辈讲两句,那时还能找到蓝天野、郑榕,可等到下个十年,我们都该找谁去追忆呢?
守旧和拓荒,不是非此即彼
2014年夏天,北京人艺携“中国话剧现实主义的基石”《雷雨》到上海演出,连演8场,场场好评如潮,直到演到“学生场”时,引发了爆笑,接受媒体采访时,学生们表示剧中混乱的人物关系、“做作”的台词、诸如周冲跑到四凤家表达爱慕的那些行为都让他们觉得与时代脱节。当时,一些声音便冒了出来:经典到了该创新的时候。
1954年6月,曹禺(右)和焦菊隐参加北京人艺院庆大会。
针对这次笑场事件,杨立新特意写了一篇名为《从顶针续麻说开去》的文章,“顶针续麻”指的是用前句结尾的词做下一句的开头,形容字词严谨,设计巧妙。在文中,他写道:“稍加改动也许后辈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但他们永远无法从中品味出那种不可言传的美感了。对于先人们留传下来的文化遗产,咱们千万不要擅言‘颠覆’,在吃透之前你就没有这个颠覆的资格!”
但说人艺守旧,又过于偏激了,人艺从来不缺拓荒者:
1956年,焦菊隐在排郭沫若的作品《虎符》时,第一次提出可以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与京剧的表演方式结合起来,除了不开口唱,其他的云手、道白、锣鼓点,和京剧都一样,但这一提议却遭到很多人的反对,有的人认为这会让话剧变得不伦不类,当时的副院长赵起扬力排众议,支持焦菊隐的实验性改革,此后半年的时间里,大家才逐渐从抵触,转变为和导演一起探索下去;
改革开放后,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让文学界重新焕发光彩,也掀起了新一轮戏剧思潮和西学东渐,借着《茶馆》到欧洲巡演的契机,人艺的演员们也会挤出时间去看欧洲的戏,大家回来后,人艺的舞台上便出现了一批西方世界的现实主义力作:《请君入瓮》《上帝的宠儿》《推销员之死》《哗变》……大部分由人艺演员英若诚翻译,莎士比亚的《请君入瓮》还请来了英国戏剧家托比·罗伯森当导演;
1980年代,身为副院长的于是之,顶着巨大压力,“纵容”林兆华、李六乙搞先锋话剧,即便好几位老同志到他面前拍桌子表达不满,也依然为之,所以早在30多年前,北京人艺就先于全国其他话剧团开始了实验戏剧的探索。林兆华倡导的“开放式”的现代化表演,让演员在多重角色与表演状态中反复切换;李六乙的“纯粹戏剧”,则把时间和空间变得可视化,具有强视觉冲击力。
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继“郭老曹”之后,人艺组建了更年轻的编剧队伍,刘锦云、李龙云、何冀平、郭启宏有“小作协”之称,他们贡献了《狗儿爷涅槃》《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李白》等一系列反映当代中国变革的新作。
可有些“旧”不得不守。
已故人艺院长任鸣曾解释“北京人艺的传统是什么”,一是一代传一代的人艺精神,就像冯远征在人艺舞台第一次做主角,是1987年排演曹禺的《北京人》,上场的第一个动作要撩帘儿,他一练就练了三个月,为了贴近角色,他还留起了长指甲、养鸽子、看《芥子园画谱》学画画;二是人艺风格,作为舶来品的话剧,在人艺经历了本土化和民族化的过程,“北京味”和“现实主义”是人艺的魂。“创新”虽然是充满诱惑力的词,但一座剧院,必须有一以贯之的价值观。
70年来,北京人艺之所以能贡献如此多的经典,正是因为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变迁,总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抓住它,与时间做着对抗。只要这份孤勇尚在,人艺的下一个70年也是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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