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前传: 铅笔厂二代的教育梦想破灭
2022/07/1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美国作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在19世纪以记述独居湖畔时光的《瓦尔登湖》一书闻名。他为什么要开启这次两年多的人生实验呢?答案蕴含在他的“前瓦尔登”岁月中。
美国作家劳拉·达索·沃尔斯(Laura Dassow Walls),在《梭罗传》中详实地记述了梭罗的完整一生。在劳拉的笔下,家族铅笔厂生意、儿时经历的教育改革运动、与超验主义思想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交往,都促进了梭罗的成长。但他之所以能够发挥出自身蕴含的天才,归根结底在于贯穿他一生的自我修行。
在这样的视角下,瓦尔登湖不过是修行的一站罢了。
铅笔厂二代
我知道梭罗和《瓦尔登湖》,是在高中时。《瓦尔登湖》是新课标必读书目里的一本,初中老师就让我们读,但我一直提不起兴趣看,看书名就觉得无聊。在学校外面教辅书店的必读书目专区中,我又看到《瓦尔登湖》的勒口上写着,这本书是一个100多年前的美国人思索自然,沉思宇宙的笔记。
不仅如此,我们高中还有一位绰号“独处”的男生,他呆呆木木的,很少与同学们交往,甚至动作都有些不协调。我清楚记得,《瓦尔登湖》是他最喜欢的书,是他语文课堂展示的主题。这些都没有提升我对梭罗的好感,只是让我觉得他是一个避世乃至厌世的人,一个消极无为的隐士。
正因如此,《梭罗传》作者劳拉自述与《瓦尔登湖》结缘的经历,让我颇为震惊。她也是十几岁时在本地书店里看到这本书的,她说自己的反应就像猫闻到了猫薄荷。猫薄荷是一种草本植物,含有一种能让猫欲仙欲死的物质。触动劳拉的是这句话:“生活其实是我很大程度上还没有尝试的实验,但就算别人尝试过了,对我也没什么用处。”
这确实是一句动人的话,也是一句真切的话,从中能够窥见到一个无法用标签概括的多面人生。瓦尔登湖的两年时光只是一个阶段罢了,既不是梭罗人生实验的终点,也不是起点。事实上,他的人生实验从小时候便播下了种子。
受限于当时的交通条件,梭罗一生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美国东北部城镇康科德(Concord)与东南方向约20公里处的大城波士顿之间,大致相当于从北京到天津这么大。康科德在美国独立战争叙事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莱克星顿的枪声(1775年)素有“打响美国革命第一枪”之誉,是爱国者与英军的首次交手,而英军当时的目标正是去康科德收缴民兵武器。在梭罗出生的1817年,康科德城中到处都是独立战争的遗迹。多年后,他会在日志中写道,康科德是“全世界,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值得尊敬的地方”。
梭罗的出生地并不是康科德,而是波士顿城外的乡村。5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瓦尔登湖。瓦尔登湖在波士顿西北近郊,是当地常见的冰川湖。那时,梭罗是去拜访自己的祖母,“父母把我从波士顿带到了这座位于郊外的湖边……这个林中一景很长时间都是我梦境的布景”。对自然界的欣赏与崇敬贯穿了梭罗的一生。但就在同一年,梭罗一家迎来了新的转机,为他的人生增添了新的色彩——工业与文明。
1822年,康科德的舅舅在康科德北边的山中发现了优质石墨,于是到康科德开了铅笔厂,并邀请梭罗的父亲一同经营。就这样,梭罗一家从此在康科德定居了下来。与5岁前生活的乡村相比,康科德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城镇。他们家旁边就是忙碌的磨坊、铁匠铺、制革厂和铜器铸造车间,城中商铺林立,还有一间为旁边的监狱供应饮食的大酒店。多年后,梭罗还因为抗税而吃过那里的“牢饭”。
梭罗是一名“厂二代”。他没有继承家业,却也像工匠一样追求独立自主。他追求的自由要宽广和深邃得多,但从未真正沦入消极厌世的窠臼中,而是一直保持着实践与积极的面向。
《瓦尔登湖》的第一篇题目就叫“经济篇”。从题目就能知道,这绝不是写景状物的寻常美文,反而详细记述了他在瓦尔登湖畔建造木屋、种植作物的过程,甚至有细致的账目。在这些劳作经营的基础上,他的独立愿景渐渐真切和丰满起来,尽管自给自足事实上是做不到的。比如在他定居瓦尔登湖的第二年,一场霜冻就让他种下的庄稼全部死掉了。
不过,与其据此说梭罗是在白日做梦,乃至开历史的倒车,倒不如说这彰显了梭罗的冒险精神。
教育改革进行时
梭罗的童年时代,正好赶上了康科德的一场教育改革。自从1647年开始,康科德镇就开征教育税,为全镇儿童设立了免费的公立教育。学校设在镇广场旁边,就一间大屋子,里面摆着80张课桌,不分年级,出勤全凭自愿,课程一百年间都没有什么变化:拼写、语法、算术和三角函数。后两门科目都是实用导向的,分别针对记账和基础测量的需要。
美国作家梭罗
在私有产权的世界里,测量土地的边界是很重要的。“康科德”这个名字,就来源于土地纠纷。这片居民区正式设市时,叫做“罗姆福德”(Rumford),不久便与邻市发生激烈的边界争执,官司打了20多年,直到独立战争爆发之前10年才尘埃落定。也许是为了讨个好彩头,当时的英国总督将罗姆福德改名为“康科德”,意为和睦。测量田亩也是日后梭罗的一项重要副业,他测得的康科德建筑地图,至今珍藏在档案馆中。
康科德公立学堂的语文教学方法,和我国的旧式私塾差不多,基本就是三板斧:朗读、背诵、体罚。课堂讨论、课文讲解、拓展阅读、作文批改之类,全都是没有的。正如劳拉所说,教学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教育,而是为了规训。”除了戒尺以外,讲台上还为特别顽劣的孩子备好了牛皮鞭。
这种格局在梭罗出生后的十年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也为梭罗注入了全新的活力。1822年,一批康科德市民希望提高教育水准,于是集资建立了一所收费的私立书院(Concord Academy),课程设置上对标当时的大学,尤其是波士顿辖区内的哈佛大学。1828年,一场更激进的运动来到了康科德:康科德学园(Concord Lyceum)成立了。用劳拉的话说:“学园标志着梭罗人生的一个新启程。”
“书院”和“学园”,在汉语里看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却蕴含着深厚的内涵。Academy和Lyceum都源于古希腊,分别由哲学家柏拉图及其弟子亚里士多德创办,在哲学史上更熟悉的名字是“雅典学园”和“吕西昂学园”。
正如名字暗示的那样,这两所新学校都为自己规定了探究真理、启发民智的使命,尤其是康科德学园。学园不仅课程设置和教学器材更完备,更积极参与到科普与公共事务中。学园开办的讲座兴盛了数十年,梭罗从小以学生的身份参加活动,成人后更经常负责管理图书和讲座记录,还在学园内发表过20次演说,与家乡的听众热烈探讨。
劳拉写道:“虽然梭罗在给更广泛的公众写作,但他脑海中浮现的永远是这群镇上的朋友和邻居……亨利·梭罗几乎不需要离开康科德就能看到世界,他待在康科德的家,世界会来到他身边。”与埋首于书山题海的做题家生活相比,梭罗浸润式的教育环境是多么令人羡慕啊!
摆脱金银的镣铐
1837年,梭罗从哈佛大学毕业了。当年,超验主义者爱默生发表了题为“美国学者”的毕业演说。面对着哈佛校长、师生和校外听众,他犀利地批判了“文质彬彬、行动懒散、温良恭顺”的旧式学者,呼吁学生们“改变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双脚走路,发表自己的看法”,建立一个空前的“真正的人的国家”。
梭罗无疑赞同爱默生的想法,却没有出席这场具有历史性意义的盛大典礼,很可能是故意的。他认为典礼中的人失去了个性,只是顺从仪式的机器,就连呼吁自由独立的演讲者本人也不例外。这种叛逆的个性,也让他失去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他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稳定岗位:回康科德做公立学校的教师。这个职位,会让他成为全镇收入最高的教师。他决心践行倡导改革的授业老师的信条,用讲理代替体罚。然而,当年的改革者已经离开,公立学校回到了保守的轨道。校委会中有一名成员是镇上教堂的执事,坚信“体罚是良好教育的基石”。在公开课上,他等着梭罗照例拿出戒尺,但始终没有等到,遂痛斥梭罗。在执事的压力下,梭罗用戒尺打了几名学生,体罚违背了他的良知,他当天晚上就到执事面前辞职了。
辞职为他带来了经济压力,但也拉近了他与爱默生的距离。在爱默生的启发下,他独自生活在阁楼中,并开始了写日记这个延续一生的习惯,一生中将会写下超过200万个词的日记。阁楼日记不是空洞的白日梦,而是“自我修行”,这是超验主义者的核心理念。他们相信,每个人都具有神性,生而为人,就一定要有意识地开启、引导和培养自身,从而寻找那个独一无二的内在我。
这句纲领听上去有些空洞,却是理解梭罗缤纷多彩的一生的线索。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建屋独居、测量瓦尔登湖的水文数据、为了反对奴隶制而大声呼号、为了抗税而不惜入狱,后来与爱默生分道扬镳又达成谅解。这些做法看似南辕北辙,但在自我修行与推己及人的照耀下,它们都具有了生动而绝不刻板的统一性。
当然,修行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从公立学校辞职后,他创立了一所自己的培训班,然后到欣欣向荣的大都市纽约追求撰稿人生涯,甚至参加过一个文学同志创办的短命乌托邦社区。从结果来看,这几次尝试都是失败的,但这未尝不是他的本意。
正如他在《瓦尔登湖》中所说:“我心目之中还有一种人,这种人看来阔绰,实际却是所有阶层中贫困得最可怕的,他们固然已积蓄了一些闲钱,却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也不懂得如何摆脱它,因此他们给自己铸造了一副金银的镣铐。”
不被事业奴役的自由,是梭罗一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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