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大陆的血泪
2022/07/0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刚果河位于非洲中西部,是世界第九长河,流量仅次于亚马逊河。刚果河的瀑布、疫病、丛林,曾将欧洲殖民者的脚步挡住了将近400年。比印度还要大的流域面积(401万平方公里),散布着无数互不统属的部落。但在19世纪后半叶的短短三十年间,传统的雨林分权政治格局土崩瓦解,赤裸裸的逐利殖民体制建立。
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哈姆斯(Robert Harms)的《泪之地》,用详实的史料讲述了这段惨痛的历史。从各为其主的探险家、繁多私人机构与国家的博弈,一直讲到奴隶、象牙、橡胶的掠夺与枯竭。而进入这段纷繁复杂历史的一个有趣切入口,便是一场在巴黎酒店中的争论和一部在热带雨林中签订的条约。
从探险家到帝国缔造者
1882年10月19日,亨利·莫顿·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在法国巴黎洲际酒店的晚宴上,痛斥冒险家同行皮埃尔·萨沃尼昂·德·布拉柴(Pierre Savorgnan de Brazza),发言的焦点是《马科科条约》。
两年前,出生于意大利的法国海军中尉布拉柴,向非洲国际协会法国国家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委员会”)提出了探索刚果河流域的计划。宗旨是探索和开发非洲最后的一块“黑暗大陆”,也就是刚果河流域。
尽管葡萄牙人早在1482年就“发现”了刚果河口,但直到1870年代之前,欧洲人的活动范围基本仅限于河口,阿拉伯商人将包括奴隶在内的商品运到河口后,再由欧洲人装船送往西方世界。
丛林、疫病阻隔以外,还有一个更显而易见的因素。从距离海岸160公里处开始,刚果河上出现了一连串瀑布,350公里的河道落差达270米,其中印加瀑布落差达96米,与三峡大坝几乎相当(113米)。在1877年斯坦利通过瀑布之前,欧洲人甚至都不知道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瀑布“群”。
非洲国际协会由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倡议,成立于1876年。作为一个1830年才从荷兰版图独立的国家,比利时是殖民扩张的后来者。通过赞助斯坦利的探险活动,利奥波德占据了刚果河流域殖民的先机,继而扯起“贸易自由”和“反对奴隶制”的大旗拉拢英国,试图坐实自己的“成果”。可见,非洲国际协会名字里有“国际”,实则为利奥波德个人扩张的工具。
布拉柴游说的国家委员会,同样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它名义上是非洲国际协会的法国分部,实际上保持了高度的独立性,令人不禁想起旧制度下的法国天主教会。
早在1879年,国家委员会就支持布拉柴的刚果河探索计划。1882年6月,回国后的布拉柴在巴黎索邦发表了一场至少有2000人参加的演说,宣扬美化版的探险经历。他说,自己以“箭一般的速度”沿刚果河而下,以和平的方式打破贸易垄断,在这个过程中与当地的大国王马科科建立了信任的关系。于是,马科科签订了一份承认将领土和主权移交给法国的条约,也就是所谓的《马科科条约》。
接下来,为了解释马科科为什么要签订这样一份卖国条约,布拉柴将斯坦利扯了进来。马科科面临布拉柴和斯坦利两支探险队,他不想与两者全都为敌,也知道斯坦利是好战分子,于是决定“和其中最能给他信心的一方”结成朋友,也就是布拉柴。
《泪之地:殖民、贸易与非洲全球化的残酷历史》
换言之,条约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策。索邦演讲后,布拉柴得到了法国媒体的热烈欢迎。《时报》写道:“没有金钱,没有武装力量,凭借着高尚的道德和过人的才智,布拉柴先生创造了奇迹。他打破了自由贸易的壁垒,几乎废除了奴隶贸易……作为和平与繁荣的使者受到所到之处的欢迎。……拒绝承认此条约(《马科科条约》)的合法性是不可原谅的。”
布拉柴的发言中自然不乏吹嘘和歪曲,斯坦利更是怒不可遏,他首先揭露了布拉柴所谓地理发现的成色。同样是从刚果河口到象牙贸易枢纽马莱博湖(Pool Malebo),布拉柴发现的路线全程近900公里,而斯坦利更早建立的路线全程只有200公里多一点。马莱博湖至今依然是刚果地区的重镇,刚果(布)首都布拉柴维尔(Brazzaville)与刚果(金)首都金沙萨(Kinshasa)都在湖西岸。
通过追溯探险的过程,《泪之地》揭示了布拉柴绕远的原因。1878年,他在刚果河口以北约800公里的法属加蓬首府利伯维尔(Libreville)下船,然后沿着奥果韦河(Ogowe)朝东南航行。进入独木舟不能继续前行的河段后,他选择徒步前进。他以为自己要去的是“坦噶尼喀湖与尼罗河之间的神秘地带”。但随便拿一张现代非洲地图就能看出来,他与心目中的目的地之间隔着整个刚果民主共和国,直线距离超过2000公里,而且必然要跨越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刚果河。
在步行了100多公里后,他进入了被热带雨林环绕的沙丘地带——巴泰凯高原(Bateke Plateau)。他是带着大批货物前来的,所以自然遭到了本土商人的敌视和袭击。正因如此,原本要向东走的布拉柴被迫不断向北躲避,行程几乎与刚果河干流平行,一直相距250公里左右。最后,面临即将到来的雨季,离家三年的布拉柴被迫西返。直到第二年即1879年,他读到斯坦利发表的《穿越黑暗大陆》,才意识到自己在巴泰凯高原上遇到的所有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刚果河。于是,才有了1880年的“马科科之旅”。
不过,斯坦利接下来的批判更加致命:《马科科条约》是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无效条约。布拉柴宣称条约将马莱博湖北岸15公里割让给了法国,但斯坦利指出,马科科只是允许布拉柴在上述范围内选择一处地点建立研究站罢了。不仅如此,斯坦利自己就建立过这样的研究站,并支付了租金。
斯坦利此举当然不是为了捍卫刚果人的主权。正如哈姆斯所说:“这些雄心勃勃但国家身份模糊的知名探险家回到了他们各自效忠或有合同义务的国家……此时,他们的身份已不再是探险家,而是成为‘国家’的缔造者。”
换言之,布拉柴与斯坦利的竞争,已经变成了帝国主义瓜分刚果河流域的斗争,牺牲的自然是殖民地人民的利益。那么,刚果人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被骗的非洲教皇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了解这个神秘的“马科科”是什么人。如果直接代入中国历史的话,他大概是咸丰帝或慈禧太后一类的人物。
在索邦演说中,布拉柴将马科科的居所比作杜伊勒里宫。杜伊勒里宫是凡尔赛宫西侧的一座王宫。自1799年雾月政变以来,法国政体几经改换,但国家首脑一直居住在杜伊勒里宫中,俨然成为君主制的象征,直到1871年毁于巴黎公社运动。
1880年9月10日,布拉柴与马科科签署了条约。其中第二条看上去非常夸张:“‘马科科’国王……已将其领土割让给法国,并让出其至高无上的世袭统治权;(我)希望,作为割让的象征,其领土上空飞起法国的国旗,我给了他一面法国国旗。”
布拉柴在文书上签了名字,马科科则画了一个X代替签名。从一个对主权观念有清晰认识的人的角度看,马科科似乎明显受到了欺骗。但是,四年后发生的两件事,更能体现所谓条约的真相,也会对刚果河流域的政治图景有一个更恰当的认识。
1884年,布拉柴代表法国去“接收”马科科“割让”的土地。他把礼物摆在“杜伊勒里宫”的院子里,马科科起来与他握手,对周围的酋长们高声道:“我告诉你们的是真的!是的,这是真的。看看那个据说迷了路的人!看看那个据说很穷的人!看看他带来的货物和礼物!说那些话的人是骗子!”
从这段话来看,四年前肯定有不少人对布拉柴颇有微词。接下来,马科科问“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众人齐声回答“您是”。在典礼的后半段,马科科又将酋长一个个叫到面前,问出同样的问题,也都得到了同样的回答。由此可见,马科科似乎确实是南至马莱博湖,北至刚果河支流阿利马河(Alima)的主人,掌握着300多公里长的河道。
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这个幻象。为了发布条约,马科科派首相陪同布拉柴巡游领地。结果,有一个村子的酋长拒绝他们经过,理由是马科科带走了他的一名奴隶。最后是马科科亲自驾临,归还奴隶,事情才算了结。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看似矛盾乃至尴尬的场面,根本原因在于刚果河流域的传统政治格局。一位法国探险家将马科科称作“巴泰凯的教皇”(指代族群名称时,巴泰凯又译“巴特克”)。这意味着,马科科的权威主要属于精神领域,领地的世俗管辖权则属于不同的酋长。
酋长之间争斗不休,1880年《马科科条约》签订时就有两个大酋长在交战。1881年,一位酋长对布拉柴的对手斯坦利讲了一番话:“没有什么大国王,我们都是国王……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其他酋长之上。‘马科科’是一个老酋长,他比我们每个人都富有;他有更多的人手和枪支;但他掌管的只有姆佩。”
事实上,马科科“王国”已经是刚果河流域集权程度最高的政权了,它之外的土地更加零散,只是一群群由各自酋长带领且常常流动的部落民。用马科科的首席大臣的话说,王国境外的部落如同“游荡的绵羊”,而这正是非洲中部热带雨林地区的常态。
回到马科科签订的条约,他很可能并没有被欺骗。他清楚条约的内容,可能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国土长期以来受到东非阿拉伯人商队的掠夺,最近西边又来了两支武器更加强大的“白人”,于是他决定“以夷制夷”,借法国的布拉柴抗衡英国的斯坦利。东至朝鲜、南至暹罗、西至埃及的许多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国家,都施展过类似的把戏。
不过,不管是对马科科,还是他手下掌握实权的酋长们,签订条约的真实意图和对其的解读已经不再重要了。1884年11月15日,由利奥波德二世倡导,德国首相俾斯麦主持的柏林会议召开。等到次年2月26日会议闭幕时,10年前还是一大块黑洞的刚果河流域,已经填满了代表不同欧洲国家的色块。
早在会议召开之前,火枪和汽船就扫荡了延续千年的雨林政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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