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经济政策的迷梦
2022/06/0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全球经济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除了经济总量的飞速成长以外,欧美国家的福利制度趋于完善,解放独立后的发展中国家也乘上了东风。与此同时,基于复杂数理模型与强力政策工具的国家,似乎终于驯服了不时爆发危机的经济巨兽。
1973年,在第四次中东战争的炮声与第一次石油危机的呻吟中,黄金时代结束了。美国经济学家马克·莱文森(Marc Levinson)在《大转折》一书中,讲述和分析了危机前后世界各国的经济政策与转型,从宏观视角得出了一个平凡而又略显悲观的结论:没有什么措施能够帮助世界恢复经济繁荣。
为什么1973年是大转折?
1973年最著名的事件,是10月6日至26日的第四次中东战争,又名“赎罪日战争”。六年前惨败于以色列的阿拉伯国家,通过精心策划,在战争爆发后的前两天占据了上风。埃及军队引苏伊士运河之水,用高压水枪冲垮以色列沙堆防线,然后用大量火箭弹和导弹攻击以色列装甲部队。这段奇谋给少年时阅读军事杂志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对当时正在联邦德国读书的马克·莱文森来说,最直观的感受是:一切要用到石油的东西都更贵也更少了。荷兰、比利时、意大利、德国纷纷开展了“无车星期日”活动。他听到一位加油站员工直率地说:“我不认识的人一滴也没有。”这一事件史称“第一次石油危机”。
《大转折》
尽管阿拉伯国家有先发优势,但在美国的大力支持下,以色列最终赢得了战争。为了报复美国,阿拉伯国家联合对美国实行石油禁运,造成油价暴涨。
第一次石油危机本身的持续时间并不长,只有四个月左右的时间。1973年10月17日,成立于1960年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宣布对美禁运;1974年3月17日,大部分阿拉伯国家撤销对美禁运。事实上,通过动用石油储备、本国石油生产商增产等手段,石油恐慌从1974年1月就开始缓解了。
那么,除了一场虎头蛇尾的战争和一次不到半年的危机外,1973年有什么地方值得让马克·莱文森在《大转折》一书中用“两个阶段的突兀割裂”来形容呢?答案是一个经济学指标:生产率,更确切地说是全要素生产率。
它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个部分是劳动者的生产素质,由教育程度、培训水平等决定。第二个部分是劳动者的人均资本占有量,比如厂房、机器等。第三个部分是两者以外的部分,通常用技术进步来描述。
从1950年至1973年,12个富裕欧美国家的劳动生产率年增长率为4.6%;而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这个数字降低到了2%。大部分发展中国家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马克·莱文森在全书的最后一章抛出了这个悲观乃至令人绝望的观点。借用引导撒切尔夫人走上自由市场道路的英国议员基思·约瑟夫(Keith Joseph)的话说:“增长固然可喜,但事实是,我们无法知道如何才能加快增长的速度。”
《大转折》一书的英文名恰恰呼应了这一看法,“An Extraordinary Time: The End of the Postwar Boom and the Return of the Ordinary Economy”。直译过来的意思是:“非凡时代:战后繁荣的终结与平凡经济的回归。”非凡时代指的不是1973年,而是“战后繁荣”,或者说1950年至1973年的经济飞速发展。
莱文森给出了一个基本不具备操作性的解释或者说观察:生产率增长和科技创新的循环周期似乎都很长。换句话说,科技进步对生产力发展的推动作用时强时弱,有时甚至会有强烈的副作用,比如1980至1990年代通信与交通技术发展带来了巨型工业园区解体,生产分包到众多区域和国家,也就是所谓的“生产全球化”。
但是,在得出这个令人不快的答案之前,《大转折》用大部分篇幅来讲述一件事:在劳动生产率停滞不前的背景下,所有宏观经济调控政策都失败了。
专家治国的破产
1950年代,供职于英国联合钢铁公司的英国理论家斯塔福德·比尔(Stafford Beer),提出了基于控制论的“自体平衡企业”理念。他主张为企业配备一个独立运作的“大脑”,负责优化钢铁制造的所有流程,减小生产要素和市场需求对企业平稳运行的冲击,以期实现大型煤钢联合体企业的高效可靠运行。
比尔的理论依据是控制论,数学工具是线性代数,实现载体是电子计算机。在这三项当时相当新锐的技术加持下,比尔相信能够建立“超稳定的同态调节器”,在任何冲击下都能自行重组,恢复平衡。
这种设想不仅是咨询师的理论构想,也不仅仅限于企业管理,甚至跨越了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地域和经济发展程度的界限,成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股世界性潮流乃至于教条。有“经济魔法师”之称的卡尔·席勒(Karl Schiller),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席勒于1966年至1972年间担任联邦德国经济部长,1971年至1972年兼任了半年多的财政部长。他坚信,经济是“一个理性的整体”。出任经济部长后的第二年,他就将“魔法四方”写入了法律,规定政府有义务实现促进增长、消除失业、避免通胀、保持国际收支平衡这四项目标。同年,他发布了德国经济五年计划,提出了上述四项目标的具体指标。
他手中有诸多强大的政策工具,包括调整税率、限制工资上涨幅度、加大科研与基础建设投入、打击垄断等。他会召集政府部长、央行董事、企业协会代表、工会代表等开“协同行动”会,一起讨论经济形势,在他引导下互相妥协。
席勒眼中的经济体,有点像《模拟城市》游戏。市长可以规划住宅区、工业区、商业区的位置,但不负责具体项目的投资与施工。市长可以调整不同等级与类型居民的税率,布置配备基础设置,从而引导产业发展。市长可以听取各部门专家的意见,调整管理策略。如果市长也就是玩家熟悉游戏机制与资源禀赋的话,城市便能够蒸蒸日上,平稳运行。
可惜,现实毕竟不是游戏。《模拟城市》再复杂,背后也有着明确的算法,高端玩家甚至可以利用游戏中的漏洞(俗称“bug”)来取得惊人的成绩。席勒的专家统治之梦,只用了三年就破碎了。1969年末,他的四项目标中只有失业一项达成了。即使他在1971年兼任财政部长,能够更直接和有力地干预经济之后,经济形势也没有好转。最后,在时任总理勃兰特(Willy Brandt)拒绝控制汇率之后,席勒退出了政府。
在政府干预经济方面,共产党势力强大的法国与意大利更加极端。在进口替代战略的旗帜下,阿根廷、智利、印度等第三世界国家建立了政府手段强硬的指令经济。1971年,本节开头提到的比尔,在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左翼智利政府实施了“赛博协同”(Cybersyn)计划,相当于将自体平衡企业的理念拓展到国家层面,通过计算机和电传网络来实现国民产出最大化。
但除了腐败问题以外,莱文森还指出:“讽刺的是,统计数字表明,发展中国家在1960年之后的经济发展成就,主要归功于原材料价格的提升,而不是本国新兴工业的发展。”
而随着发达国家在1973年之后的经济波动与需求减少,依然强烈依赖单一或少数原材料出口的第三世界国家,纷纷发生了经济动荡。阿连德1973年在政变中丧生,并非特例。
没有曙光的新时代
莱文森用“美梦告终”来描述1973年的萧条。美国经济学家西蒙·库兹涅茨(Simon Kuznets)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提出了“库兹涅茨曲线”,以一种简洁而优雅的形式描述了战后二十年的美梦。
库兹涅茨认为,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与发展水平的提升,国家内部的收入不平等会先升后降,呈现出倒U形的格局。他的论证依据是,14个发达国家从19世纪末至1950年代的经济数据。以美国为例,收入不平等程度开始下降的“拐点”,发生在1930年左右,下降趋势持续到1950年,保持平稳至1970年代末,但随后一路飙升,至2010年已经达到了“拐点”前的水平——收入前10%的人拥有美国国民收入的50%。欧洲国家也表现出了类似的轨迹。
正如法国经济学家、《21世纪资本论》的作者所说:“战后世界收入更均等的更关键因素并非是经济政策,而是由战争造成的悲剧。”因为战争中损失的财产大多属于富裕阶层,所以才会出现所有人回到同一起跑线上的假象。但在安定的社会中,资本积累的力量终将卷土重来。
这意味着,席勒式技术统治论的反面——经济松绑政策不会是新的神奇配方。1973年之后,欧美国家迎来了一波向右转的潮流,1979年上台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保守主义者的回忆中,之前自负的工党政府忙不迭地操纵利率、税率等“经济杠杆”,建立大型国有企业掌控国民经济命脉,自以为靠海量专家、精准计算就能把握经济航向。结果弄巧成拙,让1973年后的英国成为了发达经济体中增长速度垫底的国家。
撒切尔夫人则相信市场看不见的手与规则的力量,制定了固定的货币供应量增速(即货币主义),将国有企业交给更有活力的私有实体,从而带领英国走出了阴霾。
但莱文森指出,从经济实效角度看,这基本是一个神话。撒切尔夫人上台后前两年的货币主义实验以失败告终,“英国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残酷的经济收缩”,最后回归了综合多种因素决定货币政策的道路。同时,大型私有企业的“大企业病”并不逊色于国有企业,公众很快也将这一点看在了眼里。撒切尔夫人表现出的信念与决心令人敬佩,但她并没有破解经济困局的秘方。大西洋彼岸的小政府倡导者、美国总统里根同样没有。
《大转折》的末尾,是美国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在1981年说的一句话:“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初是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它超越了任何合理的预期。我们短时间内不会看到相似的情况了。”
最后一章的标题是“新世界的曙光”,原文中其实并没有说到带有希望含义的“曙光”,而只是说意味着一个虽无光彩,但也称不上黑暗的平凡时代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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