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对峙,造就“水獭乐园”
2022/04/15 | 作者 何书彬 | 编辑 陈祥
水獭如今是“网红动物”,在网上受到很多追捧。但在现实中,水獭受到的关注其实很少。
2020年第1期《兽类学报》上,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科研团队发表了一篇关于水獭保护现状的文章。这篇文章提到,中国境内有三种水獭——欧亚水獭、亚洲小爪水獭和江獭,曾经遍布中东部和东北地区。1950年代初期,仅广东一省每年就收购数万张水獭皮。由于缺乏保育,到了20世纪,三种水獭均已大规模减少乃至区域性灭绝。“近十年来能确定的水獭记录只有19条,零星分布于原有分布区内,而江獭已无确认的分布记录。”与此同时,在1958到2017年间,研究者仅发表了39篇关于水獭的文章。
然而有一个地方,因为军事对峙,从一只水獭都没有,在几十年里成为了一个“水獭乐园”。这个“水獭乐园”,就是金门。
新闻里,一只过马路的水獭
金门位于福建东南部的厦门湾内,是一个海岛县,主要部分是大金门、小金门两个海岛。在置县以前,金门曾经和厦门共同属于思明县。对于这两个地方的居民来说,两地本来没什么界线可言,但局面在1949年完全改变了。
1949年10月17日,叶飞率军解放厦门。对他来说,这类似于衣锦还乡。十几岁的时候,他曾是厦门城中的一名穷学生。
这时的国民党,完全被失败情绪笼罩。蒋经国沉痛地写下:“当厦门撤退时,全国的空气都消沉了,充满失败主义,到处听到这个部队投降,那个部队缴械。”陈诚形容这一时期的国民党:“不是想上山,就是想跳海,或者投降偷生,以图自保。”
叶飞随即把兵锋指向金门,南下以来一路势如破竹的他,根本不觉得打金门有什么难度。在厦门老虎洞,他在宴会上用筷子指着菜盘说:“金门就是这盘中的一块肉,想什么时候夹就什么时候夹,跑不了。”
轻敌的后果,是叶飞并没有为攻打金门做足准备,结果进攻失败。已败退至台湾,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国民党,获得了一线生机。当时,蒋介石这样说:“金门大捷后,证明了只要肯拼,能协同一致,就可以打败敌人,就可以打回大陆。”
次年,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第七舰队进入了台湾海峡,海峡两岸开始了长期军事对峙。金门作为台湾方面的“桥头堡”,长期处于两岸军事对峙的前沿。
小金门距离厦门岛的距离只有4000多米,而大金门距离厦门所辖的角屿更是只有1800米。但在军事对峙的年代里,这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我和一个名叫许燕的台胞聊过这个“距离”。他出生于厦门小嶝,在幼年时被外婆接到了金门,本来只是暂时住上一段时间,离开小嶝的时候,外婆还开玩笑说:“等他娶了老婆再回来。”谁知道,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一直到1988年,他才第一次回到了出生地小嶝岛,见到了老父亲。
我从2004年起定居在厦门,在工作和生活中认识了一些生活在厦门的金门人。每次在环岛路上跑步,也想到有机会到对岸的金门去看一看。
2011年,为了做一些关于两岸历史的采访,我第一次去了金门。在厦门的五通码头登上客船,半小时后,就到了金门的水头码头。
采访过程中,一条当地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新闻里说,有一只水獭在过马路的时候,被汽车撞死了,金门当地人把这种情况称作“路杀”。
我在厦门做了几年的记者,看过一些蟒蛇在居民小区里被发现的新闻,但是从来没看到过水獭在厦门被发现的新闻。当我看到这条金门新闻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问号:既然有水獭在马路上被撞,这说明金门的水獭数量应该挺多的。为什么厦门、金门这么近,一个地方近年来没有水獭被发现过,而另一个地方的水獭却这么多呢?
我想到了当时刚刚看过的一个纪录片《柏林墙的野兔》。“二战”结束后,柏林市民在城区的空地种菜,一些野兔被吸引过来。它们一边偷菜,一边躲避市民。忽然有一天,这些兔子发现,两道保护它们的高墙建起来了,高墙之内的狭长地带成了它们在城市里的乐园。忽然,又有一天,高墙被推倒了,兔子们也失去了乐园,四散奔逃。
我还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朝鲜半岛三八线区域的野生动物情况。搜索结果显示,由于是军事禁区人迹罕至,当地的植被恢复得非常好,给各种走兽、飞鸟提供了一个天堂般的家园。
既然金门也曾长期存在高强度的军事对峙,那么,水獭在金门的繁衍生息,和兔子在柏林墙地带繁衍生息,以及三八线区域成为鸟兽天堂,有没有什么类似之处呢?
带着这些猜想,我去金门“环保局”查阅了资料,又采访了金门当地一些环保工作者。果然,金门在1949年之前并没有关于水獭的记录,而后来的金门之所以成为了“水獭乐园”,原因正在于金门成为了军事对峙前沿。
我查阅了台大教授李玲玲等人所做的一些调查报告,这些调查报告显示,金门水獭的总数量约150只。双鲤湖、古岗湖、太湖、刘澳、前浦溪、荣湖、金沙溪、龙陵湖、西园湖等地,常有水獭出现,是水獭所偏好的栖息地。
水獭的样子很可爱,其实它们的性情是很凶猛的。它们是淡水生态系统的顶级捕食者,处于食物链的顶端。这样的野生动物,不可能像许多鱼类那样高密度地分布。
金门诸岛的总面积不过153.056平方千米,由此可以说,有着约150只水獭的金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水獭乐园”。相较之下,台湾本岛已经长期没有可靠的水獭被发现记录。
“水獭乐园”是怎么形成的
生活在金门的水獭,分为欧亚水獭和亚洲小爪水獭两种。
欧亚水獭是分布范围最广的一类水獭,在亚洲、欧洲以及非洲均有分布。体长(包括尾巴)一般在100到130厘米,体重为7到12千克。身体特征是吻部尖长、趾爪较大。由于分布范围广,吃的也很杂,从鱼类到青蛙、蟾蜍、蟹类、小龙虾、鸟以及一些小型哺乳动物,都在它的“食单”上。它的领地意识很强,喜欢独居、独来独往,只有在求偶和繁殖期才成双成对地出现。
亚洲小爪水獭主要分布在中国南方,个子比较小,体长(包括尾巴)一般在65到90厘米,体重为2.7到5.4千克。身体特征是四肢短小,趾爪也小。喜欢在水田里活动,以蟹类、贝类和小型鱼类为食物。和欧亚水獭不一样,亚洲小爪水獭喜欢群居,常由2至15只组成一个水獭家庭。
如果一个地方是水獭喜欢的栖息地,那么这个地方应该具有以下特点:水域众多,湖泊、溪流、池塘等相互连接,便于水獭行动;鱼类资源丰富,能够为水獭提供充裕的食物来源;拥有许多植被茂密的野地,可以为水獭提供足够的活动空间。
历史上的金门,完全不具备这些条件。这里是风沙肆虐的海岛,既缺乏湖泊、水塘,也缺乏树林,对于水獭来说就是个不毛之地。那么,金门是怎么一步步成为“水獭乐园”的呢?
1949年后,随着金门成为蒋介石看重的“桥头堡”,常年有十余万军人驻守在金门,军人的数量是本地居民数量的两倍多,这让金门几乎成了一个大军营。为了掩护军事据点,军方在金门大举造林,让金门成为了“海上森林”。同时,为了解决用水问题,军方在金门修建了很多水库。
我在金门图书馆查了《金门县志》,里面记载着金门历任最高军事长官多数爱种树、修水库。
第一任“金防部司令”胡琏“动员防区军民,全面种植树木,绿化金门”。第二任刘玉章一边营造军事坑道等设施,一边继续广植树木。第三任又是胡琏。第五任王多年,在任期间兴建“水坝11处、水库4座”。第六任尹俊“开建太湖、兰湖及擎天水库”。第七任马安澜,“构建慈湖1座,掘深太湖、古岗湖土方3万立方公尺”。第八任侯程达兴修荣湖。第十任李家训,“开建田埔水库工程,完成金沙水库工程”。第十一任蒋仲苓,“开建琼林水库”。
军方的目的虽然不在于改善生态环境,但这些做法客观上使得金门的溪流、湖库、池塘、沟渠、水道与海岸等水域相互连接,从内陆到海岸形成了绵密的水系网络。金门,因此成为了一个适合水獭安居乐业的地方。
金门高中的老师庄西进,曾经和台大教授李玲玲一起调查水獭的分布。1979年,庄西进第一次见到了水獭。那一年,西堡村一名村民捡到了一只死去的水獭,它在捉鱼的时候不小心撞上渔网丧了命。从那时候起,对观测野生动物很感兴趣的庄西进,开始留心水獭在金门的分布情况。
庄西进的学生李温林,也对金门的水獭分布情况做了多年调查。李温林认为,第一只水獭应该是在迁徙途中发现了这个“乐园”。按照他的分析,金门的西方有漳州的九龙江水系,北方有泉州的晋江水系和洛阳江水系,那些地方在历史上都是水獭的栖息地。当水獭在这些栖息地之间迁徙的时候,金门曾是它们的一个歇脚点。当水獭发现金门不再是个风沙岛而是个水域众多、森林成片的好地方时,它们也就不再是金门的过客而在金门安家了。
在为水獭提供了家园后,军方又在无意间给水獭提供了很多保护。出于军事需要,军方长期在金门施行“战地政务”,金门因此长期处于限制开发状态,这使得水獭的栖息地几乎没有污染。也是出于军事需要,军方设立了很多军事禁区,布设了很多雷区。没有人可以自由出入这些地方,但是水獭可以,它们的体重也不会引爆地雷。
此外,水獭还得到了丰富的食物供应。1976年,高产鱼种吴郭鱼在金门试养成功,以供应部队和地方居民。这是一种生长很快、抗病性很强的鱼,它们在金门的各个水库大量繁殖,很快就成了当地很常见的鱼类。它肉多刺少,士兵和百姓都很喜欢吃。当然了,水獭也很喜欢吃。关于金门水獭粪便的调查显示,吴郭鱼是它们的主食,鳗鱼、银汉鱼、虾虎鱼、鳗鲇等,是它们的“零食”。
因为两岸军事对峙而受益的野生动物,不止是水獭。
在厦门,白海豚是深受市民和游客喜爱的海洋动物。每当有人在鼓浪屿看见白海豚在海上出没,就会很惊喜,赶紧拍照发微信朋友圈,让大家一起来看白海豚。但是,如今在厦门海域的白海豚总数不到100头,厦门市民以及游客看到它们的机会并不多。
作为对比,在1960年代,厦门海域的白海豚数量曾超过1000头。那时,由于军事对峙的存在,厦门港很沉寂,这却使白海豚远离了人为伤害和海上交通、海港建设的干扰。
按照李温林的估算,金门的水獭数量在1992年达到了一个最高点,约有300只。在那一年,随着两岸关系的改善,金门解除了“战地政务”。相应的是,人类活动开始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水獭的栖息。
当金门成为“水獭乐园”的时候,同期的台湾和大陆都经历了对野生动物的滥捕,以及随着经济腾飞而来的环境破坏对野生动物的冲击。
在大陆,野生动物曾被视为农业生产的破坏者,以及用来换取“外汇”的物品。以1957年中国畜产公司编印的一份名为《捕捉野生动物,剥皮卖给国家出口换回工、农业建设器材》的文件为例,不但提到了“水獭皮256张可换一部拖拉联合收割机”,还详述了剥皮的方法:“水獭皮必须由头部成圆形剥下,剥时要保持头尾、四肢完整,刮净肉质、油脂,除去腿、尾的硬骨晾干。”
在台湾,原本从沿海到海拔1500米以下的溪流地带,都是水獭的分布区域,但随着自然环境在经济腾飞中下降,河川溪流遭受很多污染,那里的野生水獭在1986年绝迹了。
“水獭乐园”的另一面
“水獭乐园”和当地居民的常态生活,存在着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当水獭在“战地政务”时期生活得自由自在的时候,金门居民却生活得很不自由很不自在。
在金门地方文史学者杨树清看来,“战地政务”对金门的最大影响,就是让当地所有居民都变成了“军门人”。
1949年后,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反思了内战失败的原因。胡琏认为,国民党的一大软肋是缺乏民众的配合,以至于“军队如鱼失水,失去一股助力,每陷入孤军奋战”。出任“金防部司令”后,胡琏以“人人纳入组织,个个都能战斗”为原则,把金门的成年男女都编入了“民众任务队”。这些民兵除了没有正式的军人身份因此不能领取津贴外,其他方面和军人没什么区别。他们不但要定期操练,还时常要接受修工事、搬运物资、运送伤员等种种军事任务。
除了完全服从军方的指令,军管环境下的金门人还要忍受种种管制。为了“保密防谍”,金门人走亲访友受到严格限制,如果需要在亲戚家里留宿,需要事先在户籍地开具“访亲留宿条”,在上面写明什么时候要到哪一个亲戚家过夜,带几个子女,因为什么事情前往,要住多少天。如果没带“访亲留宿条”被查出来了,主人和客人都会被关上几天,需要被军方查明是走亲戚后才能获释。
“战地政务”对金门人形形色色的管制还有:禁止放风筝,以免有人“和敌方联络”;禁止养鸽放羊,因为鸽子可以用来通信,羊会吃掉“金防部”种下的木麻黄等树苗;禁止燃放鞭炮,因为鞭炮声像是枪声,会给驻军带来困扰;篮球、足球、排球等球类都需注明单位名称并加编号,木板、汽车轮胎、游泳圈等物品同样被列入管制范畴,因为它们都是漂浮物,免得有人用它们来偷渡;禁止拥有收音机和照相机,因为收音机可以用来收听“敌方广播”,照相机可能会使“机密外泄”,若有人因特殊工作原因需要拥有收音机或照相机,必须向军方申办“使用许可证”,以备查验;禁止设立电视转播站,因为这会干扰雷达。
我在金门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上了年纪的金门人普遍不会游泳。对于听着海浪声长大的闽南人来说,这可是很少见的现象。为什么呢?因为军方禁止下海游泳。此外,军方在金门的池塘、水库等淡水水域的岸边,也都竖立了禁止游泳的指示牌。在军方看来,为了“战地政务”得到严格执行,那自然是所有金门人都不要学习游泳为好,旱鸭子越多越好,这样就可以尽量减少“投敌”之事。
金门,2021年10月,一名台湾退伍军人穿着军装,从金门的工事内向外眺望,对岸是繁华的厦门海岸线。
1992年,金门解除“战地政务”,当地居民的生活回归了常态。三年后,“金门国家公园”成立。“国家公园”的职责之一就是野生动物的保育,所以“金门国家公园”邀请了台大教授李玲玲等人对水獭等野生动物做族群调查。
调查结果,让这些研究人员既高兴又痛心。高兴的是,在台湾本岛已没有水獭踪迹的情况下,他们在金门仍然可以发现很多水獭的踪迹,并经常有目击的机会。痛心的是,解除了“战地政务”的金门,也让水獭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私有地回填、大型湿地变成公园、偷猎重现、车辆交通增加、雷区消失、树林被砍伐、水库库区施工、水域污染、观光旅游人数增加、开发建设强度增大等原因,都在影响着水獭栖息。
在如今的金门,情况和我当时在金门新闻里看到的一样,造成水獭死亡的最大原因依然是“路杀”。在2016年一年里,就有5只水獭在路上被过往车辆撞死;2021年秋天,在短短17天的时间里,两只水獭先后死于“路杀”。
不过,对水獭而言幸运的是,当地对它们的保护强度也在提升。为尽量减少“路杀”,金门地方政府对于修建公路等公共设施的环境评估非常严格,把水獭在当地的出没频率列为非常重要的考察因素。在一些现有公路的水獭出没路段,都会立告示牌,提醒车辆慢行。
当地民众关于水獭保育的意识也在提升。2019年,金门当地最盛大的民俗活动“迎城隍”的队伍里加入了水獭的形象。这个活动的重头戏是“绕境”,就是人们抬着城隍巡行金门。在“绕境”的时候,台北动物园的园长和金门县金城镇的镇长,穿戴上了水獭样子的衣服和帽子,装扮成水獭,走在“绕境”的队伍里。水獭的保育,就这样和当地的民间信仰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了。
为了增强当地民众和游客对水獭的关注,金门地方政府还把水獭保育和文创产业结合了起来。金门请设计师设计了水獭公仔、水獭长尾夹、水獭形状的花盆、水獭形象的毛巾等许多有趣的文创产品,以此让人通过文创产品了解水獭,提高对它保育的意识。
在金门的旅游网站上,金门人一方面自豪于金门是“赏水獭的胜地”,一方面提醒游人:“欣赏金门战地风光、纯朴的闽南古厝聚落与风狮爷之余,您知道金门有着珍贵稀少的水獭出没吗?在金门可看到野生的水獭,不过水獭容易受到水质污染而减少,加上水獭是夜行性动物,在车辆增多的金门,更是常发生被撞死的事件,因此在金门驾车旅游时,别忘了停、看、听,说不定有机会目睹水獭可爱的芳踪喔!”
根据比较保守的估计,如今金门的水獭数量仍在100只以上,但水域污染等因素依然在影响着水獭的生活。只属于军事对峙时代的“水獭乐园”,是不可能完全重现了,那毕竟是特殊时期的一种特殊产物。
在严格的保育措施下,金门是当地居民的家园,也可以是水獭的家园。无论怎样,对于已经享受了多年和平生活的金门人而言,他们再也不想回到那种“金门”为“军门”的年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