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80后青春文学作家
2022/04/0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曾经的“80后作家”领军人物、代表一代人青春的韩寒,在今年的春节档,贡献了口碑垫底的《四海》。与他有“瑜亮之争”的郭敬明,也在抄袭事件后退居到了幕后。诞生于社会变革时期、成长在文学选秀时代的80后作家们,陆续进入“不惑之年”,而他们开启的青春文学时代,也迎来了终点。
“消失”的作家韩寒
当欢颂终于赎回了阿耀的摩托车,准备给他个惊喜时,却突遇车祸香消玉殒。电影《四海》落幕,海报上四个主角死了仨。可能导演兼编剧的韩寒,在给男女主角起名“吴仁耀”(音同“无人要”)和“欢颂”(音同“欢送”)时,就拟定好了结局。
整部电影像是有条分割线一样,被划分成上下半场,理想篇与现实篇严重割裂。许多观众骂骂咧咧地走出电影院,喊着韩寒已经江郎才尽。但你又不能说他变了,影片中迷茫、叛逆、放肆、残酷、热血、英雄主义、“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宣言无处不在。可毕竟曾经的那个“坏小子”,今年40岁了,已入不惑之年,面对现实,是一个中年人的常态。
时间退回1998年,当萌芽杂志社正式启动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时,大多数人还未意识到中学语文教育将迎来巨大危机。次年,韩寒作为大赛一等奖获得者,成功引发了人们对当下学校教育与人才培养的重新审视。
2000年,韩寒退学,这场大讨论迎来了高潮。同年,他的第一部作品《三重门》出版,这本书几乎成为了当时初高中生的“必读”书目。
那时韩寒受邀参加央视《对话》栏目,不知是剪辑原因或其他,他端坐在台上,看着腼腆、温和,全程像个靶子一样,被传统文学工作者、教育学家评头论足,却鲜少输出。整期节目不像是平等的对话,更像是那个时代面对韩寒的突然闯入,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从那时起,韩寒就像一个符号,开始在媒体的放大镜下成长。和真正的娱乐圈明星相比,他出镜率不高,但和印象中应该深居简出的作家相比,他又有太多的出圈语录。韩寒,就像是游离于文艺界边缘的特殊存在。
2009年,微博诞生。他只发了一个“喂”,就被转发5500多次。因此,他也成为了市场上最炙手可热的作家,《零下一度》《像少年啦飞驰》《长安乱》《一座城池》《光荣日》……2007年时,韩寒的版税就超过了王朔。在他当作家最赚钱时,转而又去做了赛车手。
2010年4月,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聚焦中国文坛里的80后作家,韩寒成为代表登上了封面。这不是《时代》周刊第一次采访韩寒,早在5年前,韩寒就和其他三位80后作家登上过内页,只不过那次的封面是风头正劲的女作家春树。5年的时间,韩寒证明了自己有持续输出的能力,以及巨大的号召力。
在韩寒之前,李宇春就作为“选秀英雄”登上过2005年的《时代》周刊封面。从集体到个体,从群像到肖像,两人都是中国社会转型中,文艺界的符号化人物。
那时,每个媒体都希望能找到最恰当的一个词来定义他,从“作家”“新青年”“坏小子”“叛逆”,到“而立”“公敌”“公知”“公民”“跨界”。
《萌芽》曾经的主编,也是“新概念之父”的赵长天生前就坦言,韩寒的写作还处于业余状态。也恰恰是这种业余状态,给了他更多的可能性。
在韩寒新浪博客的“公告栏”里,用红字写着:“不参加研讨会,交流会,笔会,不签售,不讲座,不剪彩,不出席时尚聚会,不参加颁奖典礼,不参加演出,接受少量专访,原则上不接受当面采访,不写约稿,不写剧本,不演电视剧,不给别人写序。”
这些年来,他基本上做到了他承诺的,除了友情参演胡戈的短片《动物世界宅居动物》,出演了贾樟柯的电影《海上传奇》外。但跨界的事儿,韩寒也没少干,填词人、杂志出版人、餐厅老板、闪电书店、赛车手,更为人所知的是导演。
2014年,韩寒担任编剧和导演的电影《后会无期》上映,冯绍峰、陈柏霖、钟汉良、王珞丹、袁泉、陈乔恩等明星联合主演,这部电影豆瓣评分7.2,朴树出山创作了主题曲《无名之路》。内地票房6.3亿,当年国产影片里排名第六,他客串的《分手大师》是当年票房第五。像他以往的作品一样,大家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两极分化。记不清具体情节,但又能被里面的“金句”击中。
2017年1月,韩寒放出为新电影《乘风破浪》制作的主题曲《男子汉宣言》,因歌词过于直男癌,引起一片谩骂。但该片票房依然近10.5亿,豆瓣6.8分。主演邓超、彭于晏、赵丽颖,都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明星。2019年的《飞驰人生》,沈腾+黄景瑜的组合在“最强春节档”狂揽17亿票房,豆瓣6.9分。
再到2022年,大年初一“《四海》 难看”就登上了热搜,排片率一压再压,票房堪堪破5亿,豆瓣评分5.5,在今年春节档口碑垫底。演员拣火的用,档期挑热的上,但口碑却一部不如一部。韩寒的电影和他的作品一样,从来都不是靠情节,抑或逻辑取胜。
韩寒成名于互联网高速发展前,在大众还没有将自己的个性、想法宣之于口的途径时,他就像很多人的一张“嘴”。或许那时他代表的还是亚文化,但亚文化背后的那群人却将在不久之后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但随着互联网的兴起,论坛、博客、微博、公众号,以及如今的短视频的普及,人们在网络上找到同类易如反掌,先加入“圈子”,再冲破“圈子”,因为大部分人早已不甘于“被表达”,网络让每个人都有了解释权。
韩寒在电影《四海》拍摄期间的工作照.
韩寒的出版人路金波说,对中国文坛而言,韩寒是一个真诚地说风凉话的外来人口。可如今,互联网的发达,让这个外来人口可以是任何人,每个人都有机会当意见领袖。2008年,中国网民数量就达到了3亿,居世界第一。时代变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代言人了。如今还在追逐韩寒的人,追逐的不再是叛逆,而是情怀。
从这点看,韩寒电影的受众极其垂直,必须是韩寒的书粉,或者是他本人的粉丝。但对于不惑之年的韩寒,其受众是能遵从“从一而终的价值观”,还是成为投机者,未为可知。也或许,在他2011年发表“韩三篇”,否定过去的自己时,作为一个作家的韩寒时代,就已终结了。
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都去哪了?
韩寒从来不是独行者,他的背后是第一批带有“偶像”标签的80后作家群体。
“80后作家”,顾名思义指的是1980年至1989年出生的作家,他们的“出道”大致有几个途径:首先,“新概念作文大赛”功不可没,除了韩寒,这个比赛还发掘了郭敬明、张悦然、蒋方舟、郝景芳等;其次是在网络上磨练出来的写手,如明晓溪、安意如、步非烟、桐华、唐家三少、九夜茴、辛夷坞等;还有青年期刊走出来的作者,胡伟红、郭妮、省登宇、梦情、冯昭等。
这些80后作家,大多深谙张爱玲所说的那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很多人在高中时便已崭露头角。
而他们中,最出圈的除了韩寒,便是郭敬明。
但无疑,郭敬明更适配的标签是商人,而非作家。哪怕在他还未成名之前,他的包装行为就已经开始了:他会分析新概念大赛获奖作品的类别、文风,会同一时间投出七八篇稿子以提高命中率。那时的他,太需要这样一个奖项为自己背书,成为离开小镇的契机。
虽然刚刚成名,代表作就被指抄袭,但郭敬明似乎从不吝于在镜头前曝光。如果说韩寒书写的是叛逆青春,那郭敬明便是疼痛青春。他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没有人永远需要郭敬明,但永远有人正需要着郭敬明。从《幻城》开始,郭敬明就试图塑造一个“青春教父”的形象。2004年,郭敬明成立“岛”工作室,并发行同名杂志。那时,他就开始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青春文学帝国了,并签约了一批写手。比韩寒主编的杂志《独唱团》整整早了6年。
从将陈凯歌的电影《无极》改编为小说,到将畅销作《梦里花落知多少》《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搬上电视,从高调加入中国作协,到执导“拜金主义”集大成者的《小时代》系列,开辟了“作家经纪”这一造星模式。从身价这个层面看,他甩开了其他80后作家几条街。
2013年底,郭敬明获得“南方周末中国梦践行者”称号。他酸溜溜地发表获奖感言:“我一直认为你们心中的少年英雄是另外一位,而我正好是他的反面。”
郭敬明的“黑红”路线结束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随着他向作家庄羽道歉,也预示着他只能退回到闪光灯之外。
即便没有抄袭事件的盖棺定论,无论是郭敬明,还是他的“反面”韩寒,也总有一天要面对青春文学时代的终结。根据开卷市场报告《畅销书十年回顾:青春文学,80后的盛宴》显示,中国青春小说板块比重从2013年的29.37%下滑至2018年的7.24%,品种比重从2013年的20.37%下滑至2018年的11.54%。
与此同时,80后作家群体,也正在消失。更准确地说,是“80后作家”这个标签,正在消失。哪怕是开启“青春文学”的饶雪漫和安妮宝贝(两人均是70后),也一个转型成为编剧,另一个改名庆山重战文坛。
和韩寒、郭敬明齐名的“80后作家”张悦然,曾经的作品也绕不开叛逆青春文学。但在2016年推出作品《茧》时,她就明确表示,自己关于青春的表达都已经完成了。新作是从父辈那里“偷”来的故事,直面的是父辈的历史是如何在下一代人身上造成困局的;
女作家春树也是高中辍学,她早期作品《北京娃娃》《长达半天的欢乐》为她带来了“刀锋文学”的名号。在她的作品中,青春,就应以最惨烈的方式终结。本就不算高产的她,在2019年出版小说《乳牙》后,几乎就销声匿迹了;
18岁就获得新概念大赛一等奖的郝景芳,时隔14年才再次以科学作家身份回归文坛,而现在身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致力于公益教育,创办了童行学院,还开设了一个育儿公众号叫“晴妈说”;
还有毕业后进入传统媒体、偶尔上上访谈节目的蒋方舟;同为新概念一等奖得主,后加入张悦然创办的《鲤》杂志,同时为公众号撰稿的周嘉宁;与韩寒同届的宋静茹,如今旅居美国,是一名自由职业者;18岁写出了《纯快乐物语》的尹珊珊,已很久没有新作品;还有转行编剧的秦雯、张晓晗、杨哲、甘世佳……更多的是像丁妍这样,忽地惊艳了一下文坛,便再也找不到踪迹。
进入了市场,但未进入文坛
《萌芽》巅峰时期的发行量高达30万份,赵长天接任主编时,已下降到只剩1万多份。而那时,杂志每期能收到的投稿,还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因此,赵长天想到了办一场文学选秀,打破这种局面。而新概念大赛的诞生,不仅发掘了一批80后作者,更深远地影响着中国文学的格局。
热爱韩寒的人,说他是“当代鲁迅”,能搅动公共舆论,而另外的那些人,则认为他不过是摆着一张臭脸,无差别批判。就如同许知远所说,“韩寒的成功是庸众的胜利。”
但庸众,在数量上永远占优势。
2006年,文学评论家白烨受邀撰写了《80后的现状与未来》一书,书中的一句话“80后作家进入了市场,但未进入文坛”,触及了韩寒及书粉的逆鳞,传统作家在他们嘴里成了“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随后,韩寒本人一篇《文坛是个屁,谁也别装逼》,拉开了“80后作家”与传统文坛从暗斗到明争的帷幕。在传统文坛看来,这样通篇大爆粗口的文章简直不讲武德,但却让粉丝们狂欢不已。
白烨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网暴,传统作家们纷纷下场助阵,批判韩寒低俗。韩寒紧接着又一篇《有些人,话糙理不糙;有些人,话不糙人糙》,依然用骂街一样的文风,誓把高高在上的文坛拉入泥沼。彼时,没有长幼尊卑,没有江湖规矩,人人皆可发声。
同为传统作家、编剧,白烨的朋友陆天明在回忆这起事件时,说得颇为中肯。他既承认韩寒很会思考,其笔下有很多东西自己是写不出来的,同时也并不完全赞同他对当代社会所有的观点。而当事人之一的白烨,在这件事之后,几乎再也不主动谈及“韩寒”这个话题。
但不可否认,横空出世的这些80后作家是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他们把青春文学的叛逆、残酷、矫情写到了极致,他们也搅动了原本平静的图书市场。从2012年至2020年,他们几乎年年占据作家富豪榜的前10位。然而他们想要在文学上登堂入室,又是非常难的。
50后作家阎连科就公开表达过对80后作家的失望,“我们这个民族最可怕的是从80后这一代开始,文化滑下来了。”80后学者、评论家杨庆祥则剖析道:在这个阅读和思考分离的时代,一些人阅读某些小说,就是为了获得快感,而并不是想获得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自然也就很难诞生忧国忧民的大作家。
在市场与文学之间,很多人都做出了选择。
在2013年之后,微博微信成为最活跃的社交阵地,深切影响着青春文学的创作和传播。第一批80后读者进入而立之年,大部分人不再需要青春文学调剂生活,而在互联网上长大的90后和00后,对青春文学的偏好也发生了改变。
曾经被公众认为最有商业头脑的80后作家郭敬明,在2011年还是稳居中国作家富豪榜第一名,收入高达2450万,这个数字在2012年直接腰斩到了1400万。2015到2018年,《最漫画》《最小说》《文艺风赏》《文艺风象》先后停刊。
没有谁是一直被大众需要的,80后作家也不得不转型。
像前两年转型编剧、导演的张嘉佳,在他25岁时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几乎成了英雄》,也跳不出彼时青春文学的调调:桀骜不驯的少年、流落他乡的故事、近乎英雄主义的理想、折戟的爱情……但2013年时,当年的桀骜少年变成了文艺大叔,文风不再凛冽,转而温暖成熟,一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打破了10年来单本畅销书的销售纪录,张嘉佳也因此占据2014年中国作家富豪榜榜首,比他成名更早的韩寒和郭敬明,排在第六和第七位。同时,他也洞察到快餐时代来临给短文本制造的蓝海。
在张嘉佳名声大噪后,越来越多温情向、励志向、甜宠向的青春文学来抢占市场,如大冰的“江湖三部曲”《乖,摸摸头》《阿弥陀佛么么哒》《好吗好的》,张皓宸的《我与世界只差一个你》,乔一的《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只喜欢你》,顾漫的《何以笙箫默》《微微一笑很倾城》,赵乾乾的《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八月长安的《你好,旧时光》《最好的我们》等。
也有一些人始终坚持纯文学。
蒋峰处女作《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就有别于郭敬明们的青春风格,展现出成熟的写作技巧。郭敬明开始流行时,蒋峰则开始流浪,将其在各个城市、地区的见闻汇成一篇篇社会型小说,在2015年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片》出版后,成为80后严肃文学的一道光;出版了《不明物》《豁然头落》《嘘,听你说》《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的魏思孝,则时刻关注小镇青年的生存状态;吴昊燕的《石榴与白鸟》《过敏》《无影》,带有先锋和实验的意识;以及一直坚持创作乡土文学的程相崧、乔洪涛、马金莲、曹永,能在诗歌和小说之间不断转换的老四,甚至还出现了用方言写作的80后、国际化写作的80后等等。
他们的作品,填补了大多数80后作家作品中缺位的历史,把“青春”这个词从悬浮的空中拉到尘埃里,提出了对现有秩序的质疑和解构,也获得了传统作家们的认可。
虽然谈起80后作家,总是会先想到韩寒、郭敬明,但我们也惊喜地看到,“青春文学”的单调格局正在被打破。而对80后的一切定义,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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