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俱乐部》: 美国女子监狱的真假人生
2022/03/0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火星俱乐部》英文版出版于2018年,是美国作家蕾切尔·库什纳(Rachel Kushner)的第四部小说。故事的主角,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舞娘罗米·霍尔,她因为谋杀罪而注定要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她与监狱外的世界有着重重的阻隔,除了高墙,复杂的规则与潜规则让她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络。为了联系到已经被政府收容的儿子,她努力发展与监狱教师戈登的感情,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她的计划。
作者以温柔而细腻的笔法,描绘了被遗忘的角落,并通过大量插叙与视角转换,营造出了扣人心弦的悬念感。书中角色的下一步行动总是难以预料,总有新的真相或谎言在等待着读者。
自2008年处女作《来自古巴的电报》问世以来,库什纳的小说多次登上《纽约时报》图书榜单,作者本人亦于2013年获得古根海姆奖。《火星俱乐部》是《时代》周刊2018年度小说第一名和《纽约时报》2018年度荐书,此外还获得了评论界的大力赞赏。
加拿大作家、布克奖得主、《使女的故事》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称之为:“一本有砂砾质感的小说……毫无矫饰,拳拳到肉。”以《闪灵》等恐怖小说闻名的美国小说家斯蒂芬·金更是称赞道:“《火星俱乐部》是一本真正的好书,故事情节起伏,令人惊惧,同时又充满同情和幽默。”
为了儿子与老师恋爱
29岁的舞娘罗米·霍尔被指控杀害一名中年男子,法院判处其两次无期徒刑加6年有期徒刑。
《火星俱乐部》
截至2021年,美国已有25个州(包括哥伦比亚特区)废除了死刑。加利福尼亚州尽管尚未废除死刑,但废除死刑的呼声一直高涨。2012年的《加利福尼亚州34号提案》(2012 California Proposition 34)要求用终身监禁取代死刑,且不得保释,监狱内劳动所得用于赔偿受害人家属。
尽管提案以48%比52%的微弱劣势未通过,但事实上自1970年代以来,加利福尼亚州的死刑判决数和执行数都大大减少了,死刑适用条件相当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罗米逃过一劫。两次无期徒刑看似多此一举,其实不仅是在申明其罪行的恶劣性,也有着严重的实际后果。终身监禁是允许保释的,但数罪并罚意味着假释期限会大大延长。
具体到霍尔来说,她要在入狱37年后才有申请假释的资格,而即使假释通过,仅仅意味着她可以开始服被判的第二个无期徒刑了。她在狱中亲眼见到一位服刑几十年,假释出狱时已是白发苍苍的女囚。
她服刑的斯坦维尔女子监狱有且只有一位全职教师—戈登·豪泽。他有着正牌的文科学士学位,在监狱里的主要工作是教犯人们做小学至初中层次的题目,比如3加5等于几。与罗米乘坐同一辆车来到监狱里的囚犯有几十人,当狱警问她们有没有阅读障碍时,罗米以外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在这样的环境下,高中毕业的罗米就算是高材生了。戈登对她有爱惜之意,主动从亚马逊网上订书给她看。他一开始给她订的是青少年小说,比如号称“英国青少年最喜爱的小说之一”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后来又开始给她推荐自己喜欢看的监狱题材小说《耶稣之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花掉二十美元意味着给监狱里某个人带来几个星期的思想自由,那么对他来说二十美元并不算什么大事。”戈登对罗米的感情,不乏怜悯和恩惠的成分。他也偶尔给其他女囚行过方便,比如给罗米的狱友坎迪买毛线。
罗米对戈登却有着深切的需求。她有一个儿子杰克逊,但由于她身犯重罪,有可能终身无法出狱,所以被终止了抚养权利,儿子也被送到了某个信息严格保密的教养场所。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帮助她联系福利系统,至少让她了解儿子的一点音讯。她选择的人正是戈登。
作家蕾切尔·库什纳(Rachel Kushner)
罗米每次上完戈登的课,总会找几分钟给他讲读后感,还会看似不经意地说起自己的过去和儿子杰克逊。这次聊聊孩子对教堂的喜爱,下次把儿子的照片藏在胸罩里夹带给戈登。
戈登和罗米刚开始聊天时,罗米说自己有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未婚夫,名叫吉米·达林,他已经死了。随着两人熟络起来,她向他吐露了实情:其实那个人并不是自己的未婚夫,他也没有死。一切似乎都按照罗米预定的方向在前进。
可惜,戈登这时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他要辞职,然后回到学校深造。乍听起来,这似乎是一场阴差阳错的俗套悲剧,但在作者从全书第一页就开始营造的氛围之下,罗米的“坦白”更像是一出荒诞悬疑戏码。
《火星俱乐部》故事的起点是在一辆监狱大巴上。罗米当时的想法是:“我从没计划过要长命百岁还是英年早逝,我根本就没有计划。事实上,不管你有没有计划,你都得一直活着,直到死,一切计划都毫无意义。”
这种虚无主义的宣言早已老套到了陈腐的地步,但从她后面的表现来看,这段话本身似乎并不完全真诚。她并非一个全然的浑浑噩噩之人,不然她为什么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去经营与戈登的关系呢?她甚至会嘲笑逢人便说戈登是自己男朋友的坎迪,说“你应该把它埋在心里,慢慢培养感情”。坎迪这样的大嘴巴,在监狱里并不罕见。
那么,罗米到底有没有一个其实不是未婚夫的“未婚夫”呢?戈登在临走前检索了相关的关键词,发现了一名疑似男子,但“根本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人”。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他已经找到了相当有力的间接证据。我们看到了罗米记忆中与吉米的点点滴滴,没有理由认为罗米在凭空编造,哪怕她的话与回忆未必总是准确的。
更明白些说,如果戈登确实想要继续与罗米的关系,那么他查证起来是很方便的。但问题正在于此: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现在考虑的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辞掉工作可能缺乏远见,但世界的运转并非时刻配合着人类的节奏。”
斯坦维尔监狱里的“真”,常常处于一种规范性的悬置状态。没事不要瞎打听,不仅是因为无从查证或者因为会招来祸患,也是因为求真的每一步都面临着难测的阻隔,而且就算付出了辛苦,得到的很可能也是懊恼乃至悔恨。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的常态,只是《火星俱乐部》赤裸地凸显了这种状况。
叙事拉伸与视角转换
《火星俱乐部》有一条贯穿的主线,就是罗米·霍尔入狱后的时间线。从开往斯坦维尔的大巴上开始,悲惨的事情就在不断发生。一名女囚犯死在了车上,而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在睡觉或者昏倒了。另一名怀孕女囚犯在听狱规时分娩,罗米等几个人要去帮她,结果却被关了禁闭,孩子生下来后也立即被州政府接走了。
作者并未耽于夸张的描绘,只是平淡而温情地叙述着。罗米“不停地和那个女孩说话,我提醒她要注意呼吸……我尽我所能安慰她,直到更多警察冲进来,把我从她身边拽开”。
围绕这条主线,作者逐步分片地揭示了罗米入狱前的经历、罗米的狱友和监狱工作人员的生活境况,尤其是对她最牵挂的人—她的小儿子杰克逊的回忆。作者对罗米的同情是一目了然的。在庭审现场,“陪审团那十二个人知道的是:一个品行可疑的年轻女人—一个脱衣舞娘—杀害了一位正直的公民,一个在工作中受伤并永久残疾的越战老兵……陪审团不知道库尔特(被害人)对我(罗米)做了什么:不知疲倦地跟踪、等待、尾随、骚扰电话、反反复复的骚扰电话、突然出现。”
这段话出现在全书五分之一的位置,其余的内容都可以理解成对这段话的注解。罗米出生在一个贫困白人家庭,从小在街头闲晃,认识了不少狐朋狗友。她中学时就成了一名瘾君子,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攻读,而是进入了一家名为“火星俱乐部”的中低端会所工作,还怀了孕。后来,她与一名艺术生恋爱,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直到她被捕入狱。
假如将这些内容集中到开头或中间的某一章去讲,那么注解就会变成推演。我们会不自觉地代入法官的角色,她的经历决定了她的罪行,她的罪行决定了她的结局。她是违禁药物和社会问题的奴隶,虽情有可悯,但正义要求她被判两个无期徒刑加6年有期徒刑。事实上,这正是作者笔下法官、陪审员和律师们的态度。
给物证编上整齐的号码、阅读不带感情的履历、凑齐法律要求的证据并不能确保客观,而往往只是刻板印象的启动条件。与罗米相比,审判她的人更像是被操纵的机器或奴隶。在《火星俱乐部》中,罗米的经历与感受是分散在每一章中的。于是,叙事的拉伸与点缀一次又一次地打断判断官能的运转,因为读者时刻都感受到自己看到的信息并不完全。
《火星俱乐部》的大部分段落采用了罗米的第一视角,但也多次穿插了他人的第一视角。第一部分的第十章就是戈登本人的一篇日记,讲述了他在斯坦维尔镇过冬的经历。“我在严寒中外出散步,发现树上有一只豪猪,便向它开了一枪……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正在为寻找石油而进行地震勘探……我对这个乡村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悲伤。它是如此美丽,但如果他们发现石油就完了。”
他可以说是被流放或贬谪到斯坦维尔的。他在另一所监狱被他喜欢上的女囚犯举报,尽管“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但他还是被踢到了没有人愿意去的斯坦维尔女子监狱。他与罗米萌生了一种掺杂着利用和廉价的怜悯,却不无真诚的不平等关系,但两人同样都不曾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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